我寫《 酒狂阮籍 》的靈感源于那些革命的小將們。
那天,徹骨的北風停止了它的呼嘯,鉛灰的天空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飄滿紅旗的操場憑借著紅衛(wèi)兵的叫囂以及我這耶穌般的造型,在短時間內收集了許多充滿革命激情的人。而此時廣播中正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這歌曲使得空氣中都充滿了革命的氣息,人們的步伐都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變得強勁有力,臉上都是一副斗志昂揚的神情。
二十幾個紅衛(wèi)兵研究討論了一個小時,又花了半個小時才將我綁好在這棵操場旁的枯樹上,假如當時他們不是綁我,只是綁一個什么物體,我會為他們集體的智慧以及行事的認真而感動。
他們剛將我綁好,我就知道,人們看到我這造型后十有八九會順便回憶一下耶穌,所以我會突然想起這個問題:當年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之前,有沒有遭受什么酷刑?
雖然我是歷史老師,但是對這個歷史問題以前卻沒有做過研究,畢竟我主攻的是中國歷史。但是當我被綁在樹上,感受到眾人在用一種既冷漠又熱切的目光對我進行洗禮時,我便了解,耶穌死前遭受了一種比釘死還痛苦的酷刑。那就是民眾嗜血地叫喊:除掉他,除掉他,釘他在十字架上。
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被扣上了五花八門的反動帽子,我的罪名也是千奇百怪,精神與肉體的折磨,讓我逐漸喪失了生存的興趣。
這天下午,我在忍受紅衛(wèi)兵們的酷刑時,大腦里有個聲音不斷地在說:我活不下去了!
整個下午,紅衛(wèi)兵們對我所用的酷刑都是充滿創(chuàng)意的,而且還戲謔地給這些酷刑取了很文雅而形象的名字。比如旱鴨鳧水,他們叫我趴在地上,脫掉鞋子,用鋼絲刷子刷腳心,又疼又癢,我受不了,胳膊腿一動,就很像旱鴨鳧水。再比如仙鶴亮翅,他們用繩子將我雙臂拉直,兩腳下垂,將整個身體固定在空中,然后對我肆意拳打腳踢,由于繩子拉得很緊,他們一打我,我的身體便會移動,一移動,四肢關節(jié)便會被繩子拉扯得疼痛難忍。
他們這時將我綁在樹上,為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也為了宣揚他們這革命組織的名字,臨時研究出了一種酷刑,叫“風雷激”。這名字來源于毛主席的詞《 滿江紅 和郭沫若同志 》,其中有一名句“四海翻騰云水怒,五州震蕩風雷激”?;蛟S是因為這句非常有氣勢,很符合當時的所謂革命氣氛,所以許多人寫材料或者作報告,一開始都要引用這句詞。我參加的許多批斗大會中,主持批斗大會者開場致詞也會先高喊這句。各地許多紅衛(wèi)兵組織的名字也都叫某某市或某某單位“風雷激戰(zhàn)斗兵團”。
首先提出這創(chuàng)意的是他們的小頭目李革,他體形瘦小,長相普通,原本是我的學生中最溫順的一個,沒有想到卻是批斗我最狠的一個。
我知道李革之所以能想出這么一個酷刑,除了因為這句詞非常流行和他們的紅衛(wèi)兵組織叫“浪濤市第三中學風雷激戰(zhàn)斗兵團”外,還有個原因可能是曾經認真聽了我一堂歷史課。那節(jié)課我講述了“曹劌論戰(zhàn)”,當時李革問了一個關于戰(zhàn)鼓的問題,我告訴他戰(zhàn)鼓有時未必是人敲的,也有將羊吊起,捆住其前蹄,松開后蹄,它的后蹄便會亂蹬,鼓聲震耳,連綿不絕。
我沒有想到李革真是活學活用的標兵,竟然將我教他的歷史知識轉化為批斗我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