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突然人聲鼎沸。
我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又不知今夕是何夕。每次聞聽到如此浩大的聲勢,都讓我一時無法清晰自己此時此刻究竟處在何年何月的哪場運動中。
很快一個小紅衛(wèi)兵跑來,告訴看守我的兩名紅衛(wèi)兵,是“八一戰(zhàn)斗兵團”聯(lián)合“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殺回來了。
看守我的紅衛(wèi)兵立即跑去支援戰(zhàn)斗。
不久后,姚衛(wèi)東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一臉壞笑地看著我,讓我想起一句電影臺詞: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我頓時感到醍醐灌頂,對這一場場運動有了全新的認知。
三天后,姚衛(wèi)東、尹衛(wèi)紅像上次那樣,坐在了我房間的“審判席”上,他們中間多了一個帶著紅袖章的工人。陳向陽、李革和另外兩個工人分別站立兩旁。
姚衛(wèi)東坐定后,劈頭就說:“阮籍,你這個反動分子,別抱有任何幻想,今天不再給你多余的時間,你最好直接交代關于劉少奇的走狗浪濤市資產(chǎn)階級當權派魯南容的罪行,不然立即宣判你的死刑?!?/p>
“文革”開始以來,我不是被關押揪斗,就是軟禁在家,對外面的消息一點都不知曉。他突然說:“劉少奇的走狗”,難道連國家主席劉少奇也被打倒了?我既感到驚訝不已,又恍然大悟,特別是聯(lián)想到顧老師曾對我回憶起這幾十年來他歷經(jīng)各種運動的情形,我對這場運動的來龍去脈又有了初步的了解,更加認定那一場場運動的丑陋和荒謬。
我長嘆了一聲,說:“你們何必一定要我來說?要什么罪名,隨便張羅一下就是一大堆?!?/p>
姚衛(wèi)東拍案而起,狠狠地說:“你這個反動分子,竟然如此可惡,什么叫要什么罪名?什么叫張羅一大堆?我們的革命是實事求是,難道是誣蔑別人?你這態(tài)度就是在侮蔑我們,侮蔑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你這種人干脆拉出去槍斃得了?!?/p>
那個坐中間的工人也揮舞拳頭罵道:“這個家伙他媽的真是反動透頂?!?/p>
姚衛(wèi)東用諂媚的表情對那工人說:“陳師傅,這個家伙一向如此,最喜歡胡亂誣陷別人,原來我找了個對象,就是他在背后誣陷,害得我現(xiàn)在還是單身。沒有想到他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誣蔑我們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p>
我立即一驚,想起前年別人幫姚衛(wèi)東介紹了一個對象,對方的父親是我的棋友,就來問我姚衛(wèi)東的為人,我當時覺得他為人過于圓滑,有些急功近利,就如實說了。沒有想到姚衛(wèi)東就是因為此事記恨起我來,怪不得“文革”開始后,他一直針對我,對我如此兇狠。
那姓陳的工人狠狠地瞪著我說:“越有知識越反動!越有知識越壞!我們對你這樣的壞蛋已經(jīng)失去耐心了,你不立即徹底交代罪行,立馬將你拉出去槍斃?!?/p>
在這些受批斗的歲月里,我有時因絕望而強烈地求死;有時因看到希望而迫切地求生;有時因舍不得家人而不忍去死;有時因怕拖累家人而不想茍活。現(xiàn)在我看到這些紅衛(wèi)兵、造反派“你方唱罷我登場”,想到那一場場運動翻來覆去地折騰,像一幕幕荒謬的滑稽戲。不禁沒有了絕望,也沒有了希望,只有一顆荒謬的心,看著這荒謬的世界。
姚衛(wèi)東見我表情麻木,無動于衷,又冷冷地說:“你不光反動透頂,也愚蠢透頂。你想想,魯南容和肖恩什么時候保過你?一九五七將你打為右派分子,這可是肖恩親口點名,魯南容親筆批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們假借革命的名義,首先就對你下手,最早批斗你的就是他們手下的?;逝勺吖?。前一陣他們將學校爭奪過去,肖恩獲釋,你卻繼續(xù)被關押,這還不明顯嗎?他們這是想殺人滅口,以掩蓋他們的反革命罪行?!?/p>
聽了姚衛(wèi)東的話,我心中也不禁長嘆。雖然明白他們對我并不是什么殺人滅口,因為他們并沒有什么罪行,解放前他們做地下黨,為解放浪濤市做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他們不顧當年的情誼,在我受到誣陷時,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實在令我心寒。
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心情對他們的落井下石進行報復,更不想順應姚衛(wèi)東等人的意圖,與他們同流合污,只想用沉默面對這個世界。
其實無論我說,還是不說,他們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魯南容和肖恩的“罪證”,甚至不需要真的去找什么“罪證”,只要順口編造一個什么罪證就行。文化大革命進行到現(xiàn)在這種混戰(zhàn)的地步,只要打著毛主席的幌子,只要有一大群人跟隨,有實力斗贏對方,就無需講什么道理。毛主席早就說了“槍桿子里出政權”,這句話其實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含蓄版。
而我這樣的人,永遠都是寇。無論是他們說的?;逝啥汾A了,還是他們這些自稱造反派的斗贏了,我終究還是一個反動右派,甚至“國民黨特務”。我只是他們手中的一個道具,誰對我這個道具表現(xiàn)出越大的仇恨,誰就越顯得像一個積極的革命者,誰就越有政治資本。
魯南容為了自保,為了控制局面,用政府行政的力量拉攏和幕后策動學生、工人組織,與那些要造市委反的紅衛(wèi)兵和工人造反派形成對立之勢。
自從“東方紅戰(zhàn)斗兵團”被“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擊敗后,魯南容對他的部屬們說:“學生的‘戰(zhàn)斗力’有限,農(nóng)民思想覺悟不高,‘戰(zhàn)斗’起來不積極,看來主要還是要依靠工人,到底還是工人階級立場堅定覺悟高?。 ?/p>
于是,市委拉攏和幕后策動了一批與“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較勁的工人造反組織,并統(tǒng)一起來,統(tǒng)稱為“浪濤市毛澤東思想赤衛(wèi)隊”。浪濤市的武斗從此逐漸升級,武斗中死亡的人大部分都被掩埋在市西郊燈芯林場和城東萬福農(nóng)場?!拔母铩苯Y束后,有研究者去兩個農(nóng)場清點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有六千一百五十三人在武斗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