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過去了。每天夜里都經(jīng)歷著由希望到絕望再到徹夜難眠的全過程。身體經(jīng)不起如此的折騰先大腦一步罷工了。我只好給學校打個病假電話,學校爽快的答應(yīng)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無足輕重,想來我若是提前二三十年退休也是沒有異議的。
生病的人比較容易與這個世界妥協(xié)。所以梁實秋在他的《病》中也曾心軟于一個冒領(lǐng)米貼的人,認為他還算做一個圓顱方趾的人。病中的我也開始覺得工作也好,戀人也罷都是值得留戀的。生病的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得人問詢。其實病人是最不怕吵的,那些嘴里說煩的,心里還是樂的。一張孤零零的病床總是預(yù)示著病人要么眾叛親離,要么死期將至??墒且徽觳]有人敲我的門―――哪怕是討飯的。做人的失敗莫甚于此,事業(yè)是甭提了,戀人也成了過去時,又被棄于友人,可見人倒起霉來是沒有底兒的。
口渴得緊,強撐著下床,卻聽見門響。
心里忽地一收,腳是一步也不能移了。扶著墻,豎起耳朵,好似待命的警犬。
敲門聲又響起來,聲音輕的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伶仃的透露出主人的矛盾和心虛。如此敲門的無外乎有兩種人:要么有求于人,要么負荊請罪。
我非顯貴,無人巴結(jié)。所以―――是尤忌。
“芳齡,我知道你在,開門好么?”尤忌可憐巴巴地說,果然能屈能伸。
我本想開口,可喉嚨里似塞著個桃核,一句也說不出來。半晌方道:“你―――來有事?”我本想說“你親自登門有何貴干?”及至那個“你”字出口才發(fā)覺這么長的句子保不準會泄露出我內(nèi)心的洶涌澎湃,只好用春秋的法子撮要刪繁,濃縮為“你來有事?”
“開門好么,我有幾句話一定要說?!?/p>
有了剛才的冒失再也不肯以身設(shè)險,緩緩?fù)鲁鰞蓚€字,“請講?!?/p>
“開門好么?”
我的手已觸到了門邊卻怎么也按不下去,因為眼淚涌了上來。
尤忌沒有隔墻視物的本領(lǐng)所以判斷失誤,以為我鐵了心不睬他,遂慌道:“就幾句話,說完就走?!?/p>
我的手又緩緩放下,捂住了嘴。原來是來道別的,這門是一定要開了,別顯得我太小氣?!昂?,等著。”我移到鏡邊擦干眼淚,拿起胭脂想遮掩一下病中的憔悴。忽地一轉(zhuǎn)念,又放下了。心里存了個惡意:我偏不打扮,我這么凄慘的模樣是誰害的?鐵證在此犯人寧不自愧!
門開了,我一轉(zhuǎn)身就回了屋。打定了主意不流淚。如果哪個女人在男人面前流了淚,那就等于在向男人告白:我需要你的愛。
尤忌站在床邊,深深地看著我。那眼光帶著小說家說的“能夠穿透靈魂”的威力。我忙插嘴道:“不是有話么?”
“你知道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故事吧?”
我瞪大了眼睛。我當然知道,光是徐志摩給陸小曼的情書我就研讀了好一陣子。只是不明白尤忌沒頭沒腦地說這個干嘛?
“是啊,你那么愛讀書。徐志摩對陸小曼情深意重,才子佳人,雖歷經(jīng)磨難但癡心不改,真是佳話。”尤忌說完停下來等我的反應(yīng)。
尤忌一定是瘋了,否則何以用別人的愛情來激發(fā)我對他的怨恨?我只好應(yīng)酬道:“是啊,文人雅士的愛情豈是俗人學得來的!”
“可是你知道么?徐志摩晚年卻與小保姆私通,生出個兒子。拿破倫與約瑟芬的愛情你一定熟知吧?就算在戰(zhàn)場上他也歸心似箭,想放下戰(zhàn)事與約瑟芬相見??墒悄阒烂??在熱戀約瑟芬的當兒,他也沒忘與瓦萊夫斯卡伯爵夫人及少女瑪麗調(diào)情。還有崇尚自由的薩特與波伏瓦,兩人不靠婚姻,靠著對對方的忠堅相愛到老??墒侵型舅_特也曾與年輕美麗的學生奧爾嘉高薩綺奧茨有過一段戀情。還有―――”
“夠了!”我絕望地喊道。再聽他說下去我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我想說的是,芳齡,你不能因為這些就否定他們的愛情??!他們深深地愛過彼此,他們的愛是真的。我不敢與他們相比,但我對你的感情并不輸于他們?nèi)魏我粋€?!?/p>
我說過我不能在尤忌面前流淚,所以此刻的淚雨滂沱只是因為疾病的折磨。
尤忌何等聰明,知道彩虹總在風雨后,所以大著膽子來抱我。
我忙躲開道:“就算我原諒了你,我還是嫌你臟?!闭f著從藥匣中取出酒精要給他的手消毒。
尤忌先是一愣,方才回過神來,笑著強行拉我入懷,在我耳邊低聲道:“我洗過了,洗過好幾次了?!?/p>
伏在尤忌的肩上我輕道:“為什么才想來找我?”
尤忌推開我道:“因為我泡了三天圖書館。你當這些名人的墻角好挖么!”
我重新回到他的懷中道:“我下定決心了―――”
“什么?”尤忌道。
“就是―――決不請小保姆!”
尤忌緊緊地抱著我,骨頭都快斷掉了。
在《尼采文集》的封面上印著尼采的宣言:
我的虛榮心是:用十句話說出別人用一本書說出的東西―――說出別人用一本書沒有說出的東西。
如果哪一天我也出了書,我定要如此的召告天下:
我的虛榮心是:尤忌只愛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