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掛著一張粉嘟嘟的小臉來到辦公室。剛一進門便被一群人圍剿,蛙鳴蟬噪中吳老師的聲音最為醒目:“快講,喝酒了是不是?在哪喝的?同誰喝的?”
我起初支吾搪塞,怎奈同仁們志比鐵堅,好幾股聲音一浪接著一浪直擂我的耳鼓。我本已酒氣攻心,被女老師們又快又高的音頻攪得直想吐,突然覺得逼供時的種種刑罰其實都不算什么,若換上我身旁這幾位齊聲吶喊追查犯人的祖宗都不難。我熬不住只得供道:“薛非?!?/p>
話音一落心里一涼。暗想從今后我和薛非的謠言只不定傳成什么樣呢,酒已醒了大半,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準備反駁。
不料話音剛落圍攻的人群嘩地一下散得精光,面部拉緊的肌肉松懈得要掉下來,仿佛在為剛才的好奇心哀悼。我困惑地重申:“是與薛非在一起。”
聽吳老師點評道:“你們倆啊,那就沒戲了。”
原來我與薛非已經(jīng)安全到這個份上了,可見愛情這東西只垂青于陌生人,過于熟稔的人只好培養(yǎng)親情了。所以心里開始記掛著薛非,不知他酒醒了沒有。
上完晚輔導(dǎo),月色撩人。走在幽暗的走廊里被急著回家的學(xué)生推搡著。因著黑夜我喪失了老師的權(quán)力,在一群擁擠的學(xué)生中間我也只是個趕著回家的人。
這樣的夜色容易使人回憶。五六年前我也是一名追車族,為了早到家見車就追,跟著車能跑出半站地。跑著跑著便跑出個偉大理想來:我是注定要偉大的,偉大到我的名字將在中國史,不,是世界史上占一席之地。甚至離開了我地球的轉(zhuǎn)數(shù)都會發(fā)生改變。萬萬沒有想到,如今的我只是個教書匠,而一路追車的結(jié)果是跑出了胃下垂。
如今的學(xué)生鮮有大步流星趕著回家的。在馬路上信步總比回家捧著書本劃算。真要趕時間一招手便有的士停在眼前,追車做什么?偶有幾個經(jīng)濟基礎(chǔ)不渾厚的學(xué)生追著車跑去,那腳步也不比我的雄壯。時代真的是不同了,就連月色似乎也松懈了許多。
一輛公交車停下來,門被學(xué)生圍住。偷眼一看并沒有我的學(xué)生,也跟著擁上去。及至上了車方才開始心疼我的名牌外套。不過放眼望去,學(xué)生們的外衣也都是名牌,我根本談不上吃虧,只是沒有侮沒人家。
“啊,老師,你也擠車啊!”
我尋聲辨去,是我去年的學(xué)生陳聃晴。她的聲音驚天動地,我突地感覺渾身一輕,剛才緊帖著我的肉體自動與我劃清界線。好像我是瘟疫病毒,需要隔離??梢娎蠋熡卸嗫膳?。
我怪她暴露我的身份,紅著臉應(yīng)酬道:“你每天都坐這輛車么?”
“是啊,不過從未看見過你啊。”陳聃晴說話像脆蘿卜,有些辣生生的。
“平時我走的比你早啊,當然遇不到?!被卮鹜戤?,一片沉默襲來。
說話這事就好比聯(lián)詩,有了第一句就得接著聯(lián)下去。詩聯(lián)不下去會有才思駑頓的嫌疑;話接不下去就是感情出現(xiàn)危機了。我忙把話接住道:“最近學(xué)習怎么樣?”
“不怎么樣。我心情不好,學(xué)不進去?!?/p>
“怎么回事?”我好奇心大起。
“我和他―――,你知道吧?”她有些扭捏,我恍然大悟,道:“知道,知道,你們是―――”我想說是男女朋友,不過這樣的話從老師嘴里出來總覺不妥,只好彼此會意。
陳聃晴忙點頭表示她懂,接道:“我們―――完了?!?/p>
“這不是扯謊么?我前幾天還看見你們在一起。”話一出口就后了悔。那天我確實撞見他們在一起,管吧?那是自不量力;不管吧?又覺得對不起老師的名頭。每每此時學(xué)生們談笑自若,尷尬的倒是老師。所以我的原則是敵在我躲,溜之大吉。
“前幾天呢?我們是最近才―――他太不像話?!标愸跚缗鹕仙?,一副要啖君肉飲君血的氣勢,“他居然背著我又找了個女孩,已經(jīng)二個多月了,要不是被同學(xué)撞見告訴了我,我還蒙在鼓里呢!”
我深表同情,情外情害死人?。“参康?“現(xiàn)在好些了吧?”
“開始我都不敢相信,不做朋友就說一聲,好聚好散。這么做太過分了!更可恨的是他找的這個女孩長的惡丑―――雖然我也不是什么美女―――可是同她比起來就是國色天香了?!?/p>
我仔細瞟了她一眼,傾倒于她誠實的品質(zhì)和勇氣,不過對最后一句不敢茍同。這明明是種炫耀的伎倆,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如果那個女孩真的美若天仙,看她還能如此侃侃而談不。“你就這樣算了?”
“算了?那就不是我了。我找到她班去了,堵在門口,大罵她賤貨!她可真會演戲,當著他的面眼淚汪汪的像個林黛玉;轉(zhuǎn)過頭兇的好似母夜叉。呸!”
我聽得膽顫心驚。想如今的小女生真了不得,膽氣勇氣臉皮都是一流的,就算大人也難有如此的作為。令我不解的是,女人受了男人的傷害,她所怪的不是男人,倒是另一個女人,仿佛女人的可悲還不夠精典,少了自相殘殺就不足以稱之為悲劇。
聽陳聃晴又道:“我現(xiàn)在決心好好學(xué)習,考個名牌大學(xué)―――”
我記起了自己的身份忙附合道:“這不開竊了?考上大學(xué)才是第一位的,不要為旁的擔誤了自己的前程?!北鞠胭澦龓拙洌犓遄斓?“是啊,大學(xué)里有的是好的,找個比他強一百倍的!”
我張開的口僵在那兒,望著她那張雄赳赳的臉不能贊一詞,惟有拜倒而已。
車到站了,陳聃晴沖著我大喊“老師再見!”惟恐別人聽不見。我低著頭逃下車,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羞恥心來的如此強烈。做糗事的本是別人,感到痛苦的卻是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慌亂起來。一天之中竟聽聞兩起勞燕分飛,這分明不是什么好兆頭。心里砰砰直跳,一個念頭像毒芯般在我面前伸來伸去:尤忌,尤忌,他是不是已經(jīng)―――不是我對自己沒信心,而是在這個燕燕鶯鶯的花花世界中我實在找不出尤忌為我忠堅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