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的街巷(2)

鮮花的廢墟 作者:張承志


麥德萊斯內(nèi)廳燈火如炬。桔黃的光線里,一些老人正在晚禮。敞開的一個個側(cè)門通向巷街,有鮮艷的姑娘在那兒說著悄悄話。兒童在炸甜食的攤子前等著,魚貫走過臺階的,是馱著貨物的毛驢。歇息一陣我又順著小徑走,每一轉(zhuǎn)身都是一面絢麗的風俗畫,每一上下都迎著更撩人的音樂......

好象一切只是為了大飽眼福。好像一切不過為了在視覺的盛宴中遺憾。世界這么美,自己卻被排除在外。心醉著,頭暈著,我不覺也哼著什么,任上上下下的幽徑把我引著,在這十萬迷宮里亂逛。

走了幾個時辰以后,我才意識到――使人叫絕的不是建筑,是建筑做為材料的拼砌。是街巷,是街巷編織的神秘地圖。人如流水注入其中,激活了一個奇跡。成為奇跡的,不是城市的古老,而是古城的布局。

(4)

用編織來形容也不夠。這種古城的深街曲巷行走時并沒有循著一個針法。用流水形容也不行;一是沒有那么多交叉的渠;再說水往低處流,而菲斯的巷子是立體的――每處臺階的上下,每座懸梯的連接,都使城市變成了多層。絞盡腦汁,我完全沒辦法對付這種平面。它究竟該怎么表達呢?它的學名叫什么呢?

向?qū)Ц嬖V我,有一位英年早逝的專家,叫M?阿達博士,他是專攻這種古城文明的,據(jù)說他的著作大氣磅礴,被阿拉伯人奉做經(jīng)典。若是你在去年來,倒是可以和他談談。

我找不到詞匯。我無法概括、描述和抓住它的精神。我只是被俘虜和被攝走了魂兒,心里沉沉地愛慕向往,身體綿軟地不想挪動。我感到這些魔法的小巷在竊笑、在奔突、在逗引,我只知追上它們我就能看見那自由的精靈。

咦,自由的布局和自由的城市規(guī)劃?;蛟S可以命名這種阿拉伯城市特征為“自由主義規(guī)劃”?或者說,因為它完全摒除了官僚的規(guī)劃,所以它是一種不規(guī)劃的建筑自由主義?……

天黑透了。

菲斯也消失在黑暗里。

在旅館的留言簿上,看見一篇房客遺留下的感想。恰巧的是,這房客也像我一樣為菲斯魔性的布局煩惱。文章中他稱這種平面和建筑布局為――無政府主義的城市布局。我讀了很受啟發(fā)。也許無政府主義的概念,比自由主義更能傳達奔放的、叛逆的自由精神?尤其在這自由主義的概念,被美國的霸權和國產(chǎn)的侏儒一再糟踏的時代。

(5)

幸好我手頭留下了木匠博物館的小冊子,里面有一張菲斯的局部平面圖。

這是一幀奇異的地圖。它奇異在――為了標明木匠博物館的位置,它使用了1厘米=20米的比例尺,因此使地圖上顯現(xiàn)出了大多數(shù)街道、巷子、城堡墻、院墻和屋墻。

剎那間我解出了這道要命的難題。

或許破譯菲斯的魅力,可以試試從平面入手。平面、規(guī)劃、布局,它們決定了城市的氣質(zhì)和精神。從菲斯到喀什,以至天方夜譚的使人想入非非的環(huán)境;哪怕解讀它們的魅力需要一千零一個角度,那么第一個就是這布局――這建筑物和交通路的圖案。

自由自在的私家建筑,借著鄰居的院墻或背隅,砌了起來。一家比它更加囊中羞澀的小屋緊挨著它,恨不得三面墻都借用它的。接著是一個攤子,然后有一口石頭泉水井。連續(xù)三家商號鱗比而筑,但半圓形的柜臺使路已經(jīng)拐了一個圈。第三家賣經(jīng)書的商號一側(cè),矗立著一座馬格里布式的方塔,它連接著一座社區(qū)的小清真寺……

描寫之間,一條窄巷已經(jīng)蜿蜒了多時,而且?guī)捉?jīng)伸縮后,在三家半圓的商號那兒轉(zhuǎn)向了背后。還有數(shù)不清的巷子沒有描述,還有無限的職業(yè)、種類、平民、公益的建筑在前后左右簇擁蔓延。置身其中你只覺得樂不可支但是暈頭轉(zhuǎn)向;只有跳上半空,只有獲得地圖般的附瞰之后,你才能會意地贊嘆菲斯。

編織、拼嵌、流水、無政府、自由主義――都可以仔細從這幅局部的平面中讀出來。這是多么美妙的圖案!它完全用不著再加修改,就是一張奇特的圖案畫。我若是服裝設計師,就把菲斯的1:2000平面圖直接印成女人裙子的綢料,讓她們裊裊婷婷,使菲斯實現(xiàn)再一層的疊幻流動!

夜深了。我在菲斯的小旅館里,不能入睡,望著閃爍的萬家燈火。

人必須愛一座城市。否則人就如一只烏鵲,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我想象著M?阿達博士的阿拉伯古城文明著作,我猜他一定是愛得至深,才把它選為自己的題目。而我卻沒有摯愛不渝的城市,沒有愛得要為它獻身的城市。在坦克改裝的推土機轟鳴中,在橫蠻的工地楊起的沙塵暴中,我的城市早已被當做危房,拆光毀凈。

在文章末尾我要坦白:其實我在菲斯只住了一夜。既由于種種不得已,也限于種種條件。若不是仰仗了那恩人般的木匠博物館,我就淪為編造虛假游記的三流文人了。我沒能按照我的路數(shù),迅速結(jié)識小巷深處的朋友,沒有在麥德萊斯或民家求宿。我更沒能像在喀什噶爾那樣,使他們隔著語言就聽懂了我,在洞知之后,再寫成文章。

我還是把這一角地圖當成插圖,讓它幫我解釋。而且我放棄曾經(jīng)閃過的一個壞念頭:把這地圖裁下一角,在文章中說,它是現(xiàn)代派藝術繪畫。然后從下朝上寫字,從中向四邊打印,編一個菲斯的小說。不只一個人曾因這種小說走紅,但他們的念頭一文不值,配不上我們目擊的文明。我沒有完成關于菲斯的寫作;我只是借助它,抒發(fā)了我對向往的城市的愛情,以及對之斷念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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