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諸面容青白,一手緊壓傷口,厲聲呵斥道:“濯纓!”血便從他指縫間噴涌出來。
濯纓已殺至廊道出口,且戰(zhàn)且走,刀劍交擊中,只聽他冷然揚(yáng)聲回答:“世上本沒有濯纓這個(gè)人。我是奪罕?!毕乱凰脖丬S出人群,騰身上了金城宮的重檐廡殿頂,失去了蹤跡。
“陛下,養(yǎng)子謀逆,臣……”方諸清朗眉目微微擰結(jié),低聲道。
帝旭卻擺了擺頭,喃喃道:“你我的交情是在戰(zhàn)場上以命抵命換來的,我心里明白得很。再說我若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只是——”他譏誚地說,“我本以為這金城宮是無影之宮,什么也藏匿不住。誰知到頭來,就是這些長明之燈,幾乎要了我的命?!?/p>
方諸已滿額冷汗,唇邊刀痕輕輕抽搐。“陛下請珍重龍?bào)w?!?/p>
“不會死的……朕就在這里等著,這個(gè)天地乾坤,到底什么時(shí)候才能降罪于我,到底什么時(shí)候才能殺得了我!朕就等著天譴降臨?!彼p哼一聲,“在那之前,朕不會死的?!?/p>
帝旭的眼光狂熱而桀驁地瞪向頭頂。那里并沒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只是無動于衷的白玉石穹頂,燈火通明。
II
潔凈白布剛覆上傷口,轉(zhuǎn)眼便沁出深濃的血痕。年輕宮人手足無措,忙又抓了兩張布巾胡亂捂上,用力稍大,男子秀長的眼微微一瞇。
“方總管……”那年輕宮人駭?shù)脕G開布巾,含淚跪倒在地,肩膀顫抖不已。
方諸漠然睨視那嬌怯可憐的身影。她們怕他,也無可厚非。一柄殺人累累的劍,即便不是指向你的臉,只從旁看著那血珠自劍脊?jié)L落,亦是令人覺得膽寒的。
“你走吧,我來收拾?!焙J幸簧砟醒b青衫子,倚在門口冷冷道。
宮人忍住淚,抬眼覷看方諸,見他不曾反對,如獲大赦,躡足急急退出了屋子。
方諸左肩血污衣裳褪到腰間,肩上覆著白布,亦是朱痕斑駁。海市反手掩過門,走上前去,輕柔揭開布巾,登時(shí)無聲地抽了口涼氣。傷口徑寸不過綠豆大小,卻極深,血流已稍稍收止,仍像細(xì)細(xì)的泉一般,將肩背與上臂皆涂染了鮮明的紅。海市絞著眉頭在榻邊坐下,以布蘸著冷酒為方諸擦拭血污。
肌膚原本的色澤漸漸被洗了出來。每拭一下,海市眼內(nèi)的神色便沉暗一分。
因多年不見陽光的緣故,方諸少年時(shí)麥色的肌膚褪成了蒼青的白。那袒露著的肩膊上,密密雜錯(cuò)著殷紫的淺白的大大小小傷痕——形如銅錢貫穿肩背的是箭傷,縱橫浮凸的是刀傷,黑紫永難消褪的,是火傷與凍傷。
“義父……你殺過多少人?”海市將布巾在盆中冷酒內(nèi)浸了一浸,淡薄的赤紅洇散開來。
“不計(jì)其數(shù)?!蹦凶觽?cè)著頭,并不看她。
純白布巾已被染成輕紅,海市斂眉垂目,仔細(xì)輕巧地繞過新傷,“最后一次,是什么時(shí)候?”
男子沉默片刻,答道:“七年前罷?!?/p>
“七年前?”海市的指尖停住了。停得久了,手下肌膚的溫度便透過潮濕的布巾,緩慢地滲透出來。她看著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來,將布巾捏出水痕?!捌吣昵埃俊?/p>
方諸仍是沉默。
“你騙人?!焙J写怪^,肩膀上,似是用了極大的力。猛然她仰起臉,一對清水眼盈滿了恨痛的光?!熬驮诮裉煸绯?,你殺了柘榴。你只用那幾句話,就殺了她?!?/p>
方諸只是不看她。那樣一個(gè)雅靜秀逸的側(cè)影,石塑般無喜無悲,只是不肯看她。
“那個(gè)老宮人臨死前,破口痛罵柘榴害了她,還有——”海市的濃密眼睫上,沾了細(xì)碎的淚光,“詛咒你不得好死。”
方諸淡然一笑。生于公侯家,習(xí)藝帝王苑,轉(zhuǎn)戰(zhàn)千里,一生數(shù)反——所謂不得好死,他早已經(jīng)覺悟——生亦不得好生,又何必計(jì)較好死、不好死?
“為什么?你究竟要濯纓為你做什么?他重然諾勝過性命,自從十三歲上被你收服追隨至今,你的命令,他可曾有絲毫違背?那樣的皇帝,柘榴盲眼是因?yàn)樗韺⑺澜^是因?yàn)樗?,我六歲上被投入鮫海父亡母散是因?yàn)樗灰阋痪湓?,他也愿犧牲了自己的命,去保住那樣一個(gè)皇帝。即便柘榴自昶王府回來后便立刻自盡,他要復(fù)仇亦只會去昶王府,怎會找到皇帝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