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咖啡店老板夫婦也學(xué)了我媽媽，逢人便打聽何處可以覓得妙手郎中。

我爹爹溫文爾雅，嗜書如命。莫名其妙地，他居然認(rèn)為我需要聽他吟哦朗誦，如同我需要打針吃藥般重要。無論我哭我笑，他總在我耳邊“詩云子曰”，或詞或令，或賦或曲。饒是一廂情愿，卻也耐心無比。多年以后，他的一位學(xué)生回憶起老師平生軼事，仍忍俊不禁，對我說：“你爹爹不但思維稹密，且才情橫溢，一直是我們崇拜的偶象。到了你一歲那年的春節(jié)，我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朱先生也有凡夫俗子之情!”

那日，學(xué)生們?nèi)ソo先生拜年。正值賀詞連篇時，我又哭了起來。爹爹從母親懷里接過我，一面輕輕拍了，一面誦起《出師表》來。 《出師表》誦完，我依舊號啕。那些弟子諸生正在尷尬，爹爹卻笑吟吟嘆道：“我的天兒痛哭不已，正因為她領(lǐng)會到孔明一腔熱血。唉，不容易，不容易呀!” 學(xué)生們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強忍半天，終于還是哄堂大笑起來。他們覺得先生委實幼稚，陡然倍感親切了。

過完午后，一位江湖郎中來了趟雜貨鋪，提了三斤餅去，留下一道偏方：每晚睡前，先用熱咖啡將我泡上一陣，提出來抹干，再撲上碾成粉末的酒曲。

從那以后，咖啡店老板的七個孩子就輪流著，天天往我家捧來一大缽咖啡渣。我媽媽買了口好大的鍋，她熬出來的咖啡水，依舊香噴噴的，我被好好地浸泡起來，每每這種時刻，總有鄰居圍觀，并且熱忱祝福。一直到我被全身撲滿酒曲粉，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在小被子里，人們便開始散去，父親便開始吟哦……就這樣藥丸針?biāo)?、咖啡酒曲，病病歪歪地，危危乎乎地，我開始慢慢往高里長。

我是先會講話，后學(xué)走路的。父母對我，愛若至寶，從來不打不罵。我那爹爹，先為律師后任教員，自是口若懸河，從來教我，都將“為什么要這樣”或“為什么不能那樣”講得清清楚楚，道理透徹。無論家中來了什么客，父親從來都把我放在他膝上，讓我聽他們高談闊論，或是讓我奶聲奶氣昂首挺胸地誦他一闋岳飛的《滿江紅》，不然就是文天祥的《正氣歌》……

家里開著雜貨鋪，我便糖果餅干盡著吃。一到開飯，已胃口全無，見飯便苦著臉。我是滿街跑著吃飯的，母親端了個小碗，耐著性子在后邊追著勸著，久久才能喂上一口。那時香港還不多見鐵閘，特別我們住的那條小街，人們在大白天連門也不喜關(guān)好的。我逐家串，每餐非吃上一個鐘頭不可。后來益發(fā)不像話，要從九龍坐渡船往香港來回一趟，才肯吃完一小碗飯。再后來，母親就總在喂飯時給我講故事，這才使我略為收斂。母親講了好多故事，但講得最多的主題，當(dāng)然是“人拐子”。

在所有關(guān)于“人拐子”的故事里，被拐的孩子總是因為吃了別人的東西或跟了不認(rèn)識的人走，才上當(dāng)?shù)摹６l(fā)現(xiàn)上當(dāng)時，又必是到了語言不通的孤島。母親很怕我被拐走，挖空心思教我許多從人拐子手上逃脫的辦法，以至我能將《童區(qū)寄傳》背得滾瓜爛熟，并常常給鄰居小孩復(fù)述種種關(guān)于人拐子的傳說。

到了五歲，我漸漸少于病痛。爹爹開始教我練毛筆，對對子。母親關(guān)了雜貨鋪重續(xù)她的教書生涯。舍不得送我去幼稚園，便請了個保姆來家，由她追著我喂飯。爹媽上班的時候，我便在家抄抄文章讀讀詩，滿街跑著吃吃飯，講講人拐子的行狀嚇嚇鄰居小孩，自覺日子津津有味，也就不那么愛哭了。

也不知從何時起，頭發(fā)變得又濃又黑，唯是腦后總有一撮白毛。只是我的五官，怎么也沒法長得舒展，不過，爹媽和鄰居們已大為滿意。媽媽為了我顯得漂亮，連牛痘也往我大腿上種，可她當(dāng)時萬萬想不到我長大了會那么喜歡穿短褲。

爹媽眼巴巴地盼我長，準(zhǔn)備第二年送我入學(xué)，然后上中學(xué)，念大學(xué)，留洋當(dāng)博士。鄰居們也看好我的前程，等著這條小街出個大博士。誰也料不著，我這輩子偏偏只念了六年書，就失學(xué)了。

有一天，家中收到一份電報，母親失蹤了兩日，回來后，抱了我只是哭。爹也沒顧上給我的毛筆字畫紅圈，卻大步大步踱著，在他書房抽悶煙。我不明白出了什么禍?zhǔn)?。從那以后，三天兩頭就會有封大陸來信。我家從前是沒有那種信的。信一來，總是媽哭爹抽煙的。

又過了三五個月，母親開始頻頻為我添新衣。原本不興串門的爹，下班就抱著我到處轉(zhuǎn)，讓街坊們高興了好一陣子。

終于，母親紅了眼圈問我：“乖天兒，愿意去坐火車么 ” 哎呀! 火車! 那只是我在電影里見過的東西啊! 天兒興奮之極，也不纏著爹媽抱，又跳又笑地由保姆領(lǐng)著，登上北去的列車。我以為爸爸媽媽要上班，才不跟我一起去玩的。

火車日日夜夜停停開開。我先是驚喜，后是習(xí)慣，繼而厭倦，但那火車依舊在開。最后，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便開始狐疑地窺視著我的保姆，猜想她定是入了人拐子一伙的。

那列火車將我送上了另一條命運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