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少年宮練完琴回家,見廳里坐了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他懷里還抱著我妹妹。媽說:“這是你三哥,剛從廣東來?!蔽乙?guī)規(guī)矩矩給他鞠個躬,叫聲“三哥”。
誰知他卻像小女孩,一下就紅了臉。他的眉毛又密又黑,嘴很寬,像爸爸。父母才一轉(zhuǎn)身,我就悄悄問他:“哎,你是不是小時讀書頑皮挨爸爸打屁股那個哥哥 ”
他點點頭。我就很高興,說:“早就聽說我有個也要挨打的哥哥,想你都想了快三年了!” 哥又臉紅。
晚飯后,我將哥扯到院里,打了一路拳給他看。他直說“很好看,很好看的。”我問他好看在哪里,他說“很靈活!”我聽他盡說外行話,很奇怪,再一問,他卻說他根本不會打拳。我以為他真人不露相,就拉開架勢揍他。哥哥先是微笑著伸手胡遮亂擋,爾后卻左看右看,急切切地輕聲喝道:“妹妹快別胡鬧! 女孩子這樣有失斯文多不好!” 我吃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后來,我才知道,哥也從未學(xué)過兵法戰(zhàn)史,不但不知道要離殺慶忌、專諸刺王僚;也不知道美國從一九四二年起就開始制造原子彈,更不曾聽說過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那顆原子彈在廣島爆炸之前,原來是經(jīng)過斯大林同意的……
三哥對戰(zhàn)爭毫無興趣,每日只埋頭啃他的數(shù)、理、化,或是把我妹妹的頭發(fā)辮了又拆拆了又辮,為她梳出許多新花樣。哥哥也愛講故事,一面講一面讓我和妹妹幫他扯白頭發(fā)。他像我一樣,腦后有撮白毛。我氣他總是講《木偶匹諾曹》、《騎鵝旅行記》一類的東西,就扯他的黑頭發(fā),還喊著“來了來了,又一根白的!” 他老實得很,從來也沒想過要檢查一下我扯的到底是白是黑。
我送給三哥一把很堅實的顆狀的野草根,告訴他,如果每天用這草根研磨每個手指關(guān)節(jié),拳頭就會變得很硬。三哥不要,還勸我凡事以理服人,不可動粗,說他看過我的操行評語,很替我的將來擔(dān)憂。
看著哥哥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我氣得大吼一聲:“我才真正替你的將來擔(dān)憂哩!”
哥哥笑起來,然后又認真問我:“你有什么好替我擔(dān)憂的 ”
我說:“看你沒有一點英雄氣概,將來怎么會有好姑娘為你獻出青春 ”
我那十八歲的哥哥就羞得紅了臉紅了眼皮,嘟嘟囔囔道:“妹妹快別胡鬧,女孩子這樣說話就不斯文了?!?又說,“哥哥還沒立業(yè),哪敢考慮成家的事?!?我拼命去想也想像不出他小時候會是什么樣子,怎么居然爸爸會打他 最難以理解的是他怎么就不想當(dāng)英雄呢
哥哥埋頭啃書的那些日子,紅房子里充滿英雄主義的娃娃們正熱火朝天練舉重。因為那年六月七號,最輕量級舉重運動員陳鏡開,以一百三十三公斤的挺舉成績,打破了世界紀(jì)錄――在中國體育運動史上,這是第一次破世界紀(jì)錄――舉國上下一片歡騰,都說他給近百年來被洋人嘲諷為“東亞病夫”的炎黃子孫大大出了一口氣。于是紅房子的娃娃們,就將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鎖提去大院,在滿天落霞的輝煌壯麗之中,憋足氣學(xué)陳鏡開……
有天練完舉重上樓,一推房門就高興得大叫起來――哥哥正搓著飯粒,往我墻上粘一張陳鏡開的大照片,也不知他從哪本雜志剪下來的,拍的正是挺舉達到一百三十三公斤的剎那。
我就急忙扳過哥哥的頭,說:“別動別動,我?guī)湍愠栋最^發(fā)。”
哥往墻上拍牢照片,說:“別忙呀,妹妹,你先仔細看看照片?!?我就仔細看,他就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問著:“看出名堂了嗎 看出來了 還沒有看出來呀!”他又著急又殷切,一副啟蒙老師的神態(tài)。
陳鏡開穿著背心短褲,站得不丁不八,高舉著一杠鐵餅,身后分別是一百三十公斤、一百三十二點五公斤和一百三十三公斤的記錄牌。我就說:“少小早立志,男兒當(dāng)自強。真英雄真英雄!我越看越覺得他了不起?!?/p>
三哥臉上大急,說:“你! 你看看他的肌肉!”
我不由得大聲叫好。哥說:“妹妹,如果一個女孩子也長出那么一身肉來,就,唉……就不怎么秀氣了!”
照片幾經(jīng)翻印,已不大清楚。陳鏡開顯得不見關(guān)節(jié)不見腰,從手腕到腳踝全是一個一個肉疙瘩。我就開始設(shè)想自己也長成那樣怎么辦 哥說:“因為要承受在頭頂上方的重量,所以骨骼呀肌肉呀都被壓得結(jié)結(jié)實實往橫里擠。妹妹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世界紀(jì)錄是一百三十三公斤,等你長大有機會參賽時,可能世界紀(jì)錄已經(jīng)達到一百八十公斤?!?說著,他又從衣袋里摸出另一張很小的照片,跟墻上那張拍的是同一個剎那,他拔出筆,在小照片上擴充陳鏡開的肌肉,“看,到時候,你的肌肉起碼應(yīng)該達到這種程度,才談得上去承受一百八十公斤的重量……”
看著我心中的英雄被哥哥認認真真一筆一筆,添成一堆幾乎方方正正的腱子肉,并且想像著自己將來也要變成那樣,不禁有點兒惱羞成怒:為國捐軀,是我愿望。早在上學(xué)之前,與軍區(qū)大院的小伙伴一起聚在那棵大黃桷樹上,我們就設(shè)想過幾十種英雄的死法,種種令人神往,即便死前須受盡折磨,如卓婭、如秋瑾、如劉胡蘭,體無完膚,只剩下一雙信心百倍的眼睛環(huán)視刑場,也會讓死亡如號角充滿感召的力量,反正是很中看的事情。卻從未想過要長成那么一堆肉。盡管父親平日強調(diào)“當(dāng)以品格才學(xué)立足于世,而萬不可思量以容貌身段取悅于人”,但要變成像哥哥畫出的那般模樣,我就難免心中忐忑。于是白頭發(fā)也不幫他扯,抓了那張小照片沖出去,去敲媽媽的房間。我請媽媽算計一下,是否我將來一定要長成哥哥畫的那樣才可參加挺舉比賽,為國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