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大叫一聲趴下，拼命側(cè)了頭，張口結(jié)舌看段志高。他蹲下來對著我，輕輕說：“我娘的心地，比童話里的仙女還要善良。”就有兩行清淚，很快從他眼里流下來，他立即扯衣袖擦干。

卻原來段家兄弟并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強的父親都姓段，都是腳夫，各自靠根扁擔(dān)挑起一個家。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貨途中染了霍亂，活活屙死。

半年后志強出生了，他媽卻死于難產(chǎn)。于是相熟的腳夫朋友們便湊了桌酒，讓志高的娘和志強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我對親爹一點印象也沒有。家窮，他連照片都沒過一張?！倍沃靖哒f，“后爹說當(dāng)腳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當(dāng)沒了：客人手一舉，喚聲‘扁

擔(dān)!’腳夫就要應(yīng)得滿臉笑容；熟人見面打招呼，親熱些，加個姓，喊聲張扁擔(dān)或劉扁擔(dān)什么的。這些扁擔(dān)們，就算各人心頭難過，慚愧丟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

偏又怪不得誰。爹說段家祖祖輩的男人，不是當(dāng)長工就是當(dāng)腳夫；到爹手里，他發(fā)誓要硬逼我們跳出這個圈，說只有把書讀好，人才可以成器，說他絕對不允許

他兩個兒子將來也被人喚成兩根扁擔(dān)。” 段志高告訴我，再窮，他的爹娘也從沒讓兒子們拖欠過哪一次書本費，而且總設(shè)法讓兒子穿得干凈整齊上學(xué)去。

兩年前，爹從坡頂失腳滾下，當(dāng)即身亡。娘攥著那根扁擔(dān)哭得氣結(jié)，大病一場至今都身體不好。本來娘每日給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后，再難以堅持。鄰居們就幫忙找來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維持孤兒寡母的生計。

爹雖沒了，爹立的規(guī)矩卻不曾改變：哥兒倆放學(xué)后，都把老師發(fā)下的作業(yè)本翻給娘驗看。全對了，就吃飯，飯后做好當(dāng)日功課，糊一陣火柴盒就睡覺；倘作業(yè)稍錯一點，必受責(zé)打。

弟弟自小孱弱，以前爹爹在時，娘就舍不得認真體罰，爹爹就親自動手。爹爹死了，從此，當(dāng)娘的對小兒更是不加打罵。她對大兒說：“長兄若父，你以后該盡當(dāng)?shù)呢?zé)任了?！?于是，只要有好點的飲食衣著，志高必堅決讓給他的幼弟；志強功課略有差池，藤條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突然記起段志高那些蓋了他媽指印的請假條，就摘不明白她怎么幾年來都能督察兒子學(xué)業(yè) 志高說：“我娘知道老師批作業(yè)打勾叉，對了才打勾。如果老師打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們告訴娘，老師批毛筆字時，寫得好的那字才畫紅圈。娘把沒被畫圈的毛筆字自然算成打過叉了。娘雖是沒讀過書，心可靈哩!”

我從未聽見過人間有這種故事，直難過，胸膛憋著憋著漲，又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段志高看了我，輕輕說：“其實，我娘吃的苦比誰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

自己傷心掉淚，娘從不說，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時，弟弟心中比我還難受……。” 我再聽不下去，突然側(cè)身坐起，摟了段志高的頭哇哇大哭，見爸爸敲我房門進來濃眉緊鎖，我就拼命忍住哭聲，抽抽泣泣對他說：“爸，我明知有淚也不該輕易流，但我……但我實在是到了傷心處啦!” 說完就抱著自己的頭，又大哭起來。

段志高立起叫聲“伯伯好”，又將個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圓盒兒揭開，給我爸看那面兔面虎，說：“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 娘叫我送給鐘麗絲，說她像兔也像虎?！?說了就笑起來。

我就嚇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將他娘一跤跌得糊涂了! 我像匹馬，害群馬，干嘛要蒸只兔兒蒸只虎呢

段志高見我爸端詳那兩只東西，又說：“娘說我這同學(xué)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進門救我時，猛得像只老虎。”

我將腮幫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么搞的，淚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段志高就把個信封雙手遞給我爸，說：“鐘伯伯，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錢。娘讓我代她謝謝你們?！?p>我爸說：“好孩子，這錢還是請你媽媽收下。我和你鐘伯母決定幫助你兄弟完成學(xué)業(yè)?！?段志高就說：“謝謝伯伯。我爹活著時，常說‘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說‘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來金元寶?！镎f了，如果指望別人的錢讀書，等將來文化學(xué)到手，骨氣也丟得差不多了。娘說如果我兄弟做人不爭氣，她日后死了不敢見我爹。” 就依然雙手托了那信封錢，安安靜靜望著我的爸。

我從未見過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鄭重拿過信封揣進衣袋，然后雙手輕輕，都放在段志高肩上，慢慢說：“好兒郎，好兒郎啊!” 這個老軍人像對朋友那樣，邀請我未到十一歲的同學(xué)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點頭答應(yīng)。爸說：“你先在麗絲房中小坐。我給你做鍋東江釀豆腐。”

爸下廚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從抽屜翻出根蠟燭，叫段志高扶我下地跪了，要將他結(jié)拜為兄。段志高無論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從俞伯牙鐘子期至廉頗藺相如一直講到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拼命啟發(fā)他什么叫知己朋友如何為刎頸之交，說若與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簡直薄似浮云…… 待他點頭，就進一步解釋說，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結(jié)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結(jié)義哥哥，我的錢他就可以受之無愧了。我這同桌雙手亂搖，說我講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對待朋友也應(yīng)該接受朋友的誠意；但那些錢畢竟不是我親自掙來，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