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曾買過阿丁相片的妓女確認阿丁會在這一帶活過，造過孽。阿丁從十七歲就開始印自己的裸體相片賣給這碼頭上的窯姐們。最初的買主是南美、波蘭窯姐，漸漸中國窯姐攆上來了。阿丁的相片最多賣到七角錢，他自己不露頭，交給打梳頭油、賣頭花、頭繩的人去走街穿巷。阿丁的漂亮不是第一位的，而他那得罪天下的氣概使這個充滿邪惡的海灣至少多了一味相匹敵的邪惡；窯姐們把阿丁的相片當一種邪咒買來，以邪避邪。這城里云集了全人類的強盜、兇手、騙子，他們聽說這是個無法無天的好地方，便成餅成團地游來了。一種邪惡屈服于另一種更高明更強盛的邪惡。沒有正義，勝了的邪惡便是正義。于是一個奇特的食物環(huán)鏈形成了。

兩年也過去了。陳家大澡堂在每月最后一個禮拜六仍是被幾百男人圍住。他們是從金礦和鐵路工地來的，哄哄作響地堵半條街，等澡堂放他們進去，洗了澡好逛窯子。阿丁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讓長發(fā)從竹椅直垂降到地，由一個伙計沖洗梳篦。他會邊嚼煙草邊朝一池塘人秧子介紹春藥的不同功效，評說哪個窯姐招數(shù)摩登，哪個窯姐滋補。兩年時間，阿丁沒在這里出現(xiàn)過，那個給調(diào)教出來專門順理阿丁脾性的伙計也漸漸荒了他的梳頭手藝。

第三年，阿丁回不回來早不在人們惦記中。被阿丁掐死的小女嬰已化成一?土；那曾有過一點咬人企圖的兩顆乳齒仍齜在泥土下，咬著春花秋草的根莖。僅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書中它得了一行如此記載：“被賣到此地的中國妓女最年幼的一位，僅五個月?！?/p>

一天，兩個洋人跑到唐人區(qū)，進了水果店、珠寶店和修腳店，大模大樣讓賬房把錢從鐵網(wǎng)眼里遞給他們（為防搶劫，所有唐人區(qū)的賬臺都圍有鐵網(wǎng)），倆洋人最后進了一家中藥店，在成堆的草根樹皮上點了把火。人們才徹底相信，從此沒那個朝洋人刷地一撩衣襟，露出一排飛鏢的阿丁了。

沒了明里暗里造孽的阿丁，便有了這些大模大樣逛進鋪子，舒舒服服搶錢的洋人。

那次在阿丁掩護下逃過警察搜捕的女仔們大部分死了，死于病的，死于恩仇的，死于莫名其妙的。

扶桑是沒死的那一個。

兩年中被烈藥打掉五胎的扶桑臉龐被輕微的水腫撐得格外圓潤。中午時分，她跟著阿茶、阿蕉出門，要去扯幾尺緞子來繡鞋面。

三個女子走前，一個壯年男人在幾步之后跟著。她們步子一快，男人就跳上馬。到人擠的地段，他就耽在馬背上，把三個女子無論多細小的意圖都收到視野里。

女子們途經(jīng)生果檔，站下買了幾片菠蘿；又在熟食檔買了一包炒田螺和叉燒鴨肝，都不給錢，辭謝了檔主就吃著走去，男人在后面一一結(jié)賬。

走過陳家澡堂，三個女子都慢了些腳步。幾百男人從一個門進，又從一個門出；進去時人肥些、黑些，出來時人瘦不少，臉色也淺亮不少。前一個門進去的人都把衣褲脫下，交給伙計送當鋪，伙計回來從衣店買一套新衫褲，趕在他們爬出澡池子的當口，給他們替換。

從澡堂后門出來的男人們猶如剛被白灼過，冒著微熱的蒸汽，個個沒了虱子、胡子、牙垢，手足指甲。指甲是各家妓院的阿媽們特意來關(guān)照的：一定要禿禿地剪，齊齊地磨，免得一晚過后女子們都紅一道白一道。

阿茶說：我那個鬼恐怕也來了。

你有幾個鬼？阿蕉拍她屁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