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2(7)

扶桑 作者:嚴歌苓


她又隔著伙計朝他倆菜黃的臉看看,認真地笑笑。為難一會兒,她輕輕搖頭,說:我歇歇就走的。

伙計還要勸,一個客人走進店里。是個十幾歲的小白鬼,穿雙粗大的皮靴,蒙著灰土,白襯衫白褲子倒一點污跡沒有。他肩上掛一件藍色短披風,頭戴一個騎帽,邊沿露出淺黃頭發(fā)。小白鬼像是從一個好看的繪聲繪色的故事里走出來的,與這昏暗窄陋的中國小茶館陡然形成一種荒謬襯映。

他瞅著扶桑,一面朝另一張桌走去,沒落坐,飛快折身,朝扶桑來了。

扶桑收攏一下自己的手腳。太陽引出的困倦壓在她身上。她有一刻非常吃力地在想小白鬼是誰。她對他注目,臉上是一個就要從夢中脫身的掙扎。

她這個二十三歲的中國窯姐在這個叫克里斯的小白鬼眼中成了個美麗的怪物。他臉僵了,被自己突至的運氣嚇住。他眼里是那么天真的莊嚴。兩年中他找過她,一直在找她,在尋找中她在他記憶中強烈得成了什么也占不去的空白。這時他意識到她比他十二歲見到的那個女人更奇異。她粉紅的綢衫把灰褐色的背景弄得一攤粉紅。

她看他坐下來。懶得接著想下去:這個小白鬼到底是誰?

還記得我吧?克里斯問她,懷許多希望。所有嫖客都這樣問,都這樣懷希望。

她說:嗯。

他使勁瞪著她,摘下帽子。他起碼高她半頭,若上來摟她,肯定很有架勢了。他四肢修長,所有關節(jié)都顯得過分的大,似乎一切都為他的下一步成長預告占好地盤。脖子還是兒童的,喉節(jié)卻是男人的。他把兩個胳膊肘擱到桌面上,意識到桌子的污穢,又縮回去。他露出兒童的手足無措。

我去找過你。他說,變音期沒渡完,聲音沙啞略帶窘迫。

我叫克里斯。他又說。

她笑:克里斯。

他笑:你還是把我名字叫得這么逗。

想起來了,扶桑說:你是跟你父親一塊兒來的。她把這話一連講兩遍。像所有的中國窯姐一樣,她的英文是兩歲孩童式的,有個好玩的尾音,并嬌憨無邪。

他把身體往后撤一點,搖搖頭,淺藍眼珠子有些傷心和委屈。是那種遭成年人誤解的帶有憎恨的委屈。

扶桑說:對不起。

沒關系。對于成年人的寬恕使他帶著更深的一層傷心笑了笑。

真對不起,扶桑又說,拿眼神哄拍他。

沒關系。他把臉扭開,微蹙眉。對成年人的遲鈍和麻木他的寬恕帶有輕蔑。

兩個菜老板提著扁擔和筐走過來,站在她和他面前??纯此挚纯此渲幸粋€說:要不要我們把這小白鬼大胯摘下來?

克里斯扭臉去看他倆講什么,兩人忙顛一顛雙膝,行了個禮。

今天不必了,扶桑對他們笑笑,謝謝兩位大哥。

我的生果檔就在對過,小白鬼再欺負你,我去拿把刀來,不麻煩的。

扶桑說:不用了,他沒待我太壞。

待你壞就喊一聲,我下了他的大胯。不費事的。

多謝了。扶桑說。

勿客氣。

兩人最后又朝克里斯顛一顛膝蓋,扶正頭上的瓜皮小帽,走出門去。

扶桑也站起,將衫子拉平整,對克里斯說:哎呀,天不早了。

伙計過來說:你的茶錢剛才那兩個老板替你付了。他看一眼克里斯又說,有法子,我也不能攆他走,白鬼進我們的地盤像進自家茅廁。

扶桑告別地看看克里斯,跨出高高的門檻。半個街的人在看腌鹵店開張,洋人們在爆竹聲中抽肩縮頸。兩個扮成女人的男人踩在高蹺上,高出人群一倍多,合擔一只陶罐,里面是大洋那一岸運來的鹵汁,從明朝就沿用下來的老鹵。幾條鞭炮同時響,街上的空氣都給炸得粉粉碎。那只罐子被請進店門,掌柜和伙計的臉色都像接駕老祖宗。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