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扶桑 3(12)

扶桑 作者:嚴歌苓


他說:肯定私家偵探放了一條眼線跟蹤我。

何止一條,起碼三條。中國佬說,慢慢嚼著煙草。

他們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別難為情,人嘛。誰指望人忠實得像狗?換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氣。

謝謝你的體諒。

正因為人沒有那樣愚蠢的忠實,人有相互咬的天性才不會墮落成狗,你說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警察發(fā)現死在一個街拐角上。

私家偵察和警察破了這個謎。那個以馴馬揚名又以喂養(yǎng)賽馬為名的中國佬從頭到尾策劃了這樁合謀。他在所有馬的食料里摻拌了安神草藥,除了一匹馬,那匹馬注定贏。安神草藥具有松懈肌肉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馬肌體中出現了不為察覺的渙散和怠倦,以致不能在競技中跑出原有速度。唯有那匹被免于服藥的馬肌體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領先的。

偵探們一連幾個月在追尋那個叫阿魁的中國養(yǎng)馬人。

而阿魁在時隔三年后,案子全冷卻之后才又回到唐人區(qū)。誰叫他阿魁他都不答理。他又有了個債無主冤無頭的清白名字:阿丁。三年中警察局長被賄賂一任,革一任,已換了三任,早不記得,或不計較那個賽馬舞弊大案。

于是唐人區(qū)就有了個逍遙的阿丁,穿最名貴的綢緞,戴英國人的帽子,手里提一個裝首飾的皮匣子。匣子里是他的日常首飾,供他不斷替換。興致高的時候,他一天會換三次不同的懷表。他的首飾匣子也是他的錢包,一旦在賭館背了運,他偶爾也用它們押出錢來。

若是進妓院,他被侍候得稱了心,那意思是,他達到了渾身酥軟,下巴耷拉在床沿上連煙草也嚼不動的程度,他將從匣子里摸一只手鐲或頸圈給出去。

這時他會唉聲嘆氣地喚: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賠禮一般告訴他:他弄錯了人。

他會翻著白眼,嘆得更深:有什么兩樣?給我乖一些滾出去。

然后他會獨自趴在那里,垂死一般平靜,看著屋內無出路的焚香的藍煙。

誰也不知他的真正住處。正如無人知道他有一處軟弱,那就是他對他從未見過的妻子的思念。

那是他父母給他娶進門的妻子,說是絕頂的賢淑。他想象過她的模樣:她的臉、她的手,她推磨時脊梁與腰形成的美麗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時輕微顫顫的胸脯(而不是赤裸而不新鮮的乳房),她縫衣刺繡時斜起下巴去咬斷線頭的側影。他極偶然地想她交歡時的樣子,那想象幾乎使他感動得發(fā)狂。她是含蓄的同時是熱烈的眼睛誠實地看著他,嘴唇上清淡的茸毛泌出細密的汗……

他不知為什么會想念她。似乎是一個不得不顛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個住盡客棧、吃百家酒飯的江湖倦容――對于歸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視和渴望,盡管這歸宿遙遠朦朧,尚不如驛道盡頭的海市蜃樓。

阿丁認為只有一個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規(guī)矩人,就是這位妻子。她出現的那天,他將會就地一滾,滾去一身獸皮,如同被巫術變出千形百狀的東西最終還原成人。

阿丁再次浮出水面已是大勇。在這人人神出鬼沒,人人編撰歷史,創(chuàng)舉當今,斷絕未來的黃金亂世,他可以有全新的空白檔案。

大勇這時從高坡上走下來,逆著上坡而去的中國苦力。他和馬車以及十步之外相跟的兩位窯姐從苦力們讓出的道上走來。雪的映照下,他們一張張臉消瘦,泛出膽汁般的黃綠,他們只朝兩個香噴噴的女人麻木地掃一眼,似乎她們盡管香艷也無以滋補他們的疲憊和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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