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覺得他們很為難她,對她來說誰不一樣?她便笑著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誰?!
扶桑眼光毫無薄厚,只對兩人笑。
于是兩人便來打她。
她想她沒有錯,反正怎樣答都是相同結(jié)果。若說中意這個,那個便會揍她;那樣的揍會比兩人一同揍狠多了。兩個分擔(dān)著揍好比兩個和尚擔(dān)水,都躲些懶,都依賴些對方,盡管扶桑不是精靈女子,這點道理還是懂得。姐妹中沒有牙齊全的,扶桑說起來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壽數(shù),牙顆顆都還根深蒂固,半顆不缺。
扶桑也不記得她有過多少個男人,黃臉皮也好,白臉皮也好,仔細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統(tǒng)統(tǒng)不能讓她記得。他們是喜歡讓窯姐們記得的。扶桑使勁使得腦子作癢,也是想不起誰。
只有叫克里斯的小白鬼。隨她怎樣扭轉(zhuǎn)身去,脊梁朝他,也曉得一雙淺藍眼睛在她身上。沒人告訴過扶桑眉目傳情心領(lǐng)神會之類的事,但扶桑慢慢跟著這雙淺藍眼睛去了,常常是沒有話的,常??吹梅錾0炎约簛G掉了。小白鬼的眼里有種捉不住的傷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么點捉不住的傷心。
沒人告訴過扶桑有愛這樣一個古老圈套。
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腳步和馬蹄的聲音。
天亮起來,克里斯才意識到他已尋找了整整一夜。一所孤立的房在死街盡頭。窗子下半截被磚石和木條封死,頂上留一掌寬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來的早晨顯得那么醒目。這是那座人們說起便打寒噤的醫(yī)院了。
克里斯拴好馬,一面仔細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筑意圖是隔離內(nèi)與外:外面的人憑你怎樣努力也無法探清它的內(nèi)里,沒人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絕無可能伸進那縫隙。門是緊鎖,鎖與這房這門是失比例的大。
克里斯推一只煤油桶從街角滾過來。死街盡頭地勢高,他推幾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幾口,再把被汗?jié)裢赣直粍×覄幼骶砼て饋淼膬?nèi)衣內(nèi)褲拉直,否則它們很束縛他的手腳。
一個中國男人在家門口生火爐,見克里斯的樣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陣眼,隨后從屋內(nèi)叫出幾個人來一塊兒瞪眼。
另外一所屋門外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來的煙廠工仔??死锼共恢麄兌自谀莾菏堑群虼参?。屋里的人起床后,把床騰出來,他們才能進去睡。他們倒是不來管克里斯,蹲著已睡著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鳥。
油桶終于被滾上坡頂。風(fēng)比別處大許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豎立起來,緊挨窗根。
克里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離窗頂端巴掌寬的縫隙還差很遠。急躁一會兒,他的手觸到衣兜里的小鏡。他將小鏡舉到縫隙上,細致地掉換角度。他從小就喜歡從鏡子里看許多不尋常的東西:狐貍哺乳,廚娘挖鼻孔,鳥親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腳打架。他甚至從鏡子里看見嬸嬸怎樣生出最小的妹妹。
鏡子是長在他手掌心的一只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轉(zhuǎn)手腕,突然,什么都看見了。
你從迷暈的淺睡浮游上來??匆娨粋€白光團在你枕上、在床邊的墻上移動。你看著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從昏睡中引出來的。
我剛剛回來,去看了那個廣場,就是一百多年前兩標人馬為你殺戮的古戰(zhàn)場。你當(dāng)然不知道這場要來臨的血戰(zhàn)是你引起的。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個像我這樣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歷史書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貧瘠的金礦上的中國人那樣鍥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實。所有對于這場血戰(zhàn)的記載都是口氣支吾:“據(jù)說與一個妓女有關(guān)”,“據(jù)說那個娼妓是雙方爭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據(jù)說”,我只說:就是你。禍根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