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還在說一棵竹筍長成竹值兩塊錢的事。

外公說你是什么市價，現(xiàn)在到哪里拿兩塊錢能買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說四塊錢！

漢子說：“還是老八路公道?！?/p>

外公說：“誰是老八路？我是老紅軍?！?/p>

漢子說：“是是是，老紅軍?！?/p>

“紅軍那陣子，拔老鄉(xiāng)一個蘿卜，也要在那坑里擱兩分錢，掏老鄉(xiāng)的雞窩，掏到一個蛋，擱五分錢。我掏老鄉(xiāng)雞窩的時候，你大還‘蟲蟲蟲蟲飛’哩！”

漢子眼神變得水牛一樣老實。

“拔多大一個蘿卜你曉得？狗雞根兒那么大。也是群眾一針一線，也不能白拿?！?/p>

漢子給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著屋內(nèi)的女孩說：“她們拔掉兩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塊，那就是毛一萬塊錢。想叫她們爹媽賠錢那是做夢。所以我來跟你表個態(tài)度，你就關(guān)著她們吧。我代表她們爹媽表這個態(tài)度，你想關(guān)她們多久，就關(guān)她們多久，我們一點意見都沒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么老紅軍？老土匪！”

外公沒聽見，或者聽不聽見他都無所謂。他接著說：“不然你把她們交還給我們，我們還是一樣，還是關(guān)。關(guān)在你這里，你放心，我們也省心?！?/p>

漢子認為這個掛滿勛章的老人十分誠懇，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說：“她們一天吃三餐，家長給我多少飯錢跟糧票呢？”

外公說：“坐大牢是大牢管飯?！?/p>

漢子說：“我哪有飯給她們吃？”

外公說：“再怎樣她們也不犯餓飯罪，飯你總要給她們吃的?！?/p>

漢子一聽，臉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紅的了?！拔壹邑笠蝗艘彩且粡堊?，接起來比這根褲帶還長！”他掂掂手上的牛皮帶，“也要我喂！我沒糧給她們吃！”

外公道：“那你什么意思？餓死她們？”

漢子馬上掏出鑰匙，開了鎖，一面說：“我有米還不如喂幾只雞呢，還下蛋！”他驅(qū)瘟一樣驅(qū)走十來個女孩。他晃著皮帶：“再給我逮住，我抽脫你的皮！”

外公一聲不響地領(lǐng)著女孩們往竹林外面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煩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們交給各家家長，按各家家規(guī)，該怎樣算賬就怎么算賬。這正是女孩們最害怕的一點；事情一經(jīng)別的家長轉(zhuǎn)達，就變得更糟。她們開始甜言蜜語，說外公你真威風(fēng)，戴那么多勛章天下無敵了！

外公沒聽見似的，一顛一顛往前走，走兩步，往竹叢里一踢，出腳毒而短促。對他的奇怪動作，滿腹心事的女孩們都顧不上深究。她們眼中的外公顯得悠閑，因而他頭頸的擺動看上去是種得意。

年長的女孩說：“外公你要罰我們站，我們天天到你家后院來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讓她也服個軟，好讓老頭不向?qū)W校和各家家長告狀。但穗子不做聲。每次穗子惹了事都變得十分堅貞。她若從吊在天花板的籃子里偷零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絕不討?zhàn)埖?。她不認錯，外公就講出那句最狠的話來：“我管不了你，我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里?！边@話一講出來，祖孫兩人都傷心傷得木訥，會沉默許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會講出此話來傷她心了。她目光變得冰冷，暗暗地想，這回我要先發(fā)制人。一想到采取主動來傷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淚上來了。她看著外公走在最前面，雙手背著，搖頭晃腦；她要搶先講這句絕情話，老人卻是毫無防備。

所有女孩都說任外公罰：罰站、罰跪、罰搬煤餅，隨便，外公的背也會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們徒勞，笑她們這群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