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知道外公是嘴上硬,心里和她一樣為這樣絕不變節(jié)的一只幼獸感動。半夜時分,她悄悄跑到它跟前。它愣了一瞬,兩個瑰寶大眼黃澄澄地瞪著她。它看出她是人類中幼小脆弱的一員,野性也尚未退盡,尚未完全給那混賬人類馴化。它見她漸漸降低自己,變成與它同一地平線。她的臉正對著它的:她的四個爪子趴的姿態(tài)也與它相仿。它不再叫了。就這樣朝著她叫有些令它難為情。它弓著后背,開始一步步后退,退到桌下的陰影里。她不再看得清它,只看見黑暗中有團(tuán)更濃的黑暗,上端一對閃光的琥珀。
她取來一把剪刀,剪斷了拴它的麻繩。然后她關(guān)緊所有的窗,退出了它的屋。第二天早晨天剛亮,她聽到它的屋有了種奇特的寧靜。她走過去,如同揭一塊傷口上敷的繃帶那樣一點點推開門。小野貓不見了。碟子里的粥也消失了。所有的窗紙被撕得一條一縷。
外公跌著足說:“你怎么能把繩子給它剪了呢?那它還不跑?!”
穗子想,它怎么可能跑呢?這屋明明森嚴(yán)壁壘。她開始挪所有的桌、椅、柜子。挪不動的,她便用掃帚柄去捅,每個縫隙,再窄,她都要從一頭捅到另一頭。
外公說:“它是活的,又那么野,你這樣捅它,它早躥出來了!”
穗子想,難道它就化在黑暗里了?她渾身沾滿絨毛般的塵垢,鼻子完全是黑的。她就那樣四爪著地,眼睛瞪著大床下所有舊紙箱木箱之間、陳年累積的黑暗。
她喚道:“黑影、黑影!”
外公問:“誰個是黑影?”
她沒心情來答理外公,只是伸出右手,搔動污黑的手指。她說:“我知道你就在這里頭?!彼胱硬恢獞{了什么認(rèn)為小黑貓崽有種高貴的品性,不會偷偷飽餐一頓,抹嘴就跑的。
第五個夜晚,穗子在外婆的床上睡了。外婆去世后,那張床往往用來晾蘿卜干――天一陰外公就把院子里掛的一串串蘿卜干收回來,鋪在外婆的大床上。這夜穗子躺在幽遠(yuǎn)的外婆的氣息和親近的蘿卜干氣息里,扛著越來越重的睡眠。這時,她聽見床下的黑暗蘇醒了。
月光從襤褸的窗紙間進(jìn)入這屋。穗子聽見很遠(yuǎn)的地方,一個貓在哭喊。床下的動靜大了起來,隨后,那個小小的野獸走到月光里。它坐下來,微仰起臉,遠(yuǎn)處那個貓哭喊一聲,它兩個耳尖便微微一顫。
穗子下巴枕在兩個手背上,看它一步一步走到門邊,伸出兩個前爪,扒了幾下門。它動作沒有多大力氣,因為它心里沒懷多大希望。穗子明白了,它前幾個夜晚是怎樣度過的:它在母親叫喊它時拼命地回應(yīng)。它不知道母親不可能聽見它那早已破碎的喉嚨。第四夜,它發(fā)現(xiàn)自己被松了綁,對那個開釋它的人類幼崽的感激使它險些變節(jié)。但它畢竟沒辜負(fù)它的純粹血統(tǒng),開始往每一個窗子上躥。它錯誤地估計了這種叫做玻璃的物質(zhì)之牢固程度。它在躥到奄奄一息時,絕望已趨徹底。
此刻它衰弱地走動著,想看看這座牢籠有多大。穗子氣都不出地看著它。它可真黑,相比之下夜色的黑就淺多了,遠(yuǎn)不如它黑得絕對。它緩緩地踱來踱去,以動物園老虎的無奈步伐和冷傲態(tài)度。它不知道自己在穗子的觀察中活動,因此它自在至極;伸出前爪刨了刨地上一個花生,發(fā)現(xiàn)這事能解些悶,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攻擊起花生來。穗子從沒見過比它動作更矯健的活物,它細(xì)長的身體和四肢輕盈得簡直就是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