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便拿了碘酒來涂自己的手。
穗子問:“黑影會死嗎?”
外公說:“明天一定死――現(xiàn)在它就在發(fā)高燒,剛才我抓著它,它渾身抖?!?/p>
穗子問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說哪家醫(yī)院吃飽了撐的,給一只小野貓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說:上回她得重傷風(fēng),醫(yī)生開了六支青霉素給她,她實在怕疼,打到第四針就沒再打下去。所以醫(yī)院注射處還欠著她兩針青霉素的賬。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屬于一肚子鬼的那種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嚇人。他這時卻顧不上責(zé)罵她。一條貓命就要沒了。他說:“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處打掉那兩針才行,他們不會準(zhǔn)許你把藥取出來的?!?/p>
穗子心想,活這樣一把歲數(shù)真是白活了。她指導(dǎo)外公:“你告訴打針的護(hù)士阿姨,說我不愿意走那么遠(yuǎn),就把藥拿到附近的門診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謊言,果然騙取了護(hù)士的信任,把兩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醫(yī)療器具部買了注射器和針管。回到家牢騷沖天,說一只小野貓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預(yù)算。他做好了注射準(zhǔn)備,就叫穗子去對床下喊話。穗子軟硬兼施,賭咒許愿都來了,黑影半點心也不動。
等外公把大床移開,黑影除了一對眼睛還活著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這回當(dāng)心了,先給它四個爪子來了個五花大綁,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進(jìn)它皮包骨頭的屁股。
黑影果真沒死,第三針打下去,它又開始兇相畢露,雖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卻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見識,用四條一樣長的活魚煨了鍋奶一樣白的湯,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軟了。魚是外公和穗子釣來的。離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著一塊“不準(zhǔn)釣魚”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潛越過木牌,天亮?xí)r讓露水泡得很透,但畢竟釣到四條一兩多重的魚。
外公說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條小魚和魚湯。穗子說她寧愿讓黑影多吃兩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興穗子嬌慣黑影超過自己嬌慣穗子,他說:“誰個稀罕這些毛毛魚?前些年貓都不稀罕!”他納悶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或運動有關(guān)系;一般說來人一吃飽飯就懶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勁頭大的人都是餓著的。
穗子態(tài)度強(qiáng)硬,對外公說:“誰個稀罕這么小的魚?全是刺!連余老頭都不稀罕!”余老頭是個無賴漢,又酗酒,但他曾經(jīng)寫過幾首詩,所以酒錢還是有的。余老頭是大家的一個寬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過末日的余老頭,人們會松口氣地想,愁什么呢?余老頭頓頓在食堂賒飯吃都不愁。于是余老頭就成了人們的一種終極境界,一個最壞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對比參照。
外公不再勸穗子。在這一帶的街坊中一旦誰端出余老頭,別人就沒話了。
黑影看著外公罵罵咧咧地將一個豁了邊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聲擱在地板上。黑影一對美人兒大眼冷艷地瞅了他一眼。它一點都不想掩飾它對他的不信賴。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賴。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節(jié)子如同老木頭干得炸裂一般“噼噼啪啪”,響得它心煩。
一縷絲線的鮮美氣味從它的口腔一下子鉆入腦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長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來吃得“稀里呼?!钡仨?,這一刻全靜了,嘴挨了燙那樣半張開。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時痙攣的小黑野貓。兩人都無聲地眉飛色舞。這是它頭一次給他們面子,當(dāng)他們的面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