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子順著余老頭交代的路線，很快找到了“玉華浴池”。浴池門口有個燈籠，上面寫著“男盆女盆、男池女池”。浴池門口掛著絮了棉花的門簾，看上去又潮濕又油膩。雖是暮春，棉門簾每放出一個人來，或放進一個人去，都泄漏出濃郁的白色蒸汽。出來的人臉都紅得發(fā)亮，頭發(fā)一律水淋淋的。萍子發(fā)現(xiàn)每個洗完澡的人心情都很好，遠比馬路上的人好。馬路上的人和他們一比，個個都有嚴(yán)重的心病。萍子把鈔票遞進一孔小窗洞，里面一個粗大的女聲問：“大池還是盆堂？”

萍子說：“嗯？”

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女聲說：“嗯什么？沒洗過澡??？”

她摔出一摞鈔票和一個一指多寬的竹牌子，上面有兩杠紅漆和一個“池”字。

萍子卻在剛進棉門簾時給擋住了。擋住她的也是個粗大紅潤的女人，渾身熱氣騰騰，兩腳赤裸，趿一雙木拖板。女人用力將萍子往外推，說：“叫花子往這里頭跑什么？這里頭有剩飯吃??？”

沒等萍子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給推到了門廳里。門廳有四五個女人在穿襪子穿鞋，蹲著就跑散開，以回避萍子。

萍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見幾個挑擔(dān)子的女人嘰嘰呱呱地來了。她們擔(dān)子上是兩個空了的扁筐，是往城里糧店挑掛面的。就在門外，她們迅速地脫下外衣和長褲，噼里啪啦地把衣褲在空中使勁抽打。一大蓬一大蓬塵煙給打起來，她們便出聲地笑。之后，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短褲和補丁重重的汗衫進了澡堂，每人頭上頂一塊毛巾。

萍子學(xué)她們的樣，把黑襖黑褲脫下，只穿一條短褲、一件袖子爛沒了的襯衫撩開棉門簾。她頂在頭上的嶄新毛巾是粉紅印花品，香皂尚未開封，因此紅潤粗大的女人一擺紅得發(fā)腫的手，說：“大池，這邊！”“啪嗒”，一雙朽爛的木拖板扔在萍子面前。

接下去，故事對于穗子，出現(xiàn)了一段空白。就像外婆拉她去看的所有戲文，臺上什么人也沒了，只有空空一張幕布垂掛在那里。幕布雖是靜止的，卻總讓穗子覺得它后面有人在忙活。這就讓穗子覺得戲劇最大的轉(zhuǎn)折，就是在一張空無一物的幕布后面完成的。幕布后面那些看不見的人物，以看不見的動作，使陰謀得逞，危機成熟，報應(yīng)實現(xiàn)。外婆告訴穗子，這叫“過場”。“過場”時常有“過門”，就是那么幾件樂器，奏一個懸而未決的調(diào)門，越發(fā)讓穗子坐立不安，認為空白幕布后面，人們正進行改頭換面、改天換地的大動作。

余老頭和萍子的“過門”大約是兩個禮拜，最多二十天。萍子再出現(xiàn)的時候，梨花街的梨花早成了爛泥。大人們說余老頭腐化得沒了邊，腐化了一個女叫花到他屋里去了?；锓亢竺娴呐鸱蛘f也就是女叫花了，別人誰敢跟余老頭？或者說：也就是余老頭了，黨里也算個老家伙；換了別人，誰敢在大街上隨便找快活？

余老頭當(dāng)眾絕不承認萍子是乞丐，他說這年頭落難女子多得是?！奥潆y女子”使萍子神秘起來，凄美起來。她偶然在余老頭門口坐坐，奶奶孩子，讓穗子那幫女孩忽略了一點：萍子的眼神是標(biāo)準(zhǔn)的乞丐，一種局外的、自得其樂的笑意就藏在那里面。她的姿態(tài)也是典型的乞丐；她不是單純地坐在那兒，而是坐在那兒曬太陽。就是在暮春的陰涼地里，萍子也是曬太陽的那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慵懶。另外，就是萍子對人們質(zhì)疑目光的自在；任何疑問指向她時，她都抗拒答復(fù)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