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顧艷傳(9)

有個女孩叫穗子 作者:嚴歌苓


小顧逃不過去了,只好按她們的繞口令念了一遍。女孩們一片狂笑,兩個女孩笑得腿也蹺在空中,裙子下露出骯臟的三角褲。

當天晚上,黃代表來的時候,告訴小顧可以去楊麥那里探一次親。小顧一下跪在他面前,臉埋在他雙膝間嗚嗚地哭起來。黃代表心里作痛作酸,但又無法發(fā)作。小顧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顧這樣狗男女地往來,他們還能有什么圖頭?想著想著,黃代表眼淚也淌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小顧嫩柔的后脖梗上。

小顧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給所有人買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腦地塞給黃代表。黃代表心里也明白,此刻的小顧無論多香艷、多銷魂,等于還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純毛毛線,一堆謝禮罷了。

兩人正在勁頭上,聽見門被敲響了。

小顧抓起一條毛巾被扔在黃代表身上。兩人一聲不吱,聽門外的人說:“不在家?”

小顧一聽就聽出那是女孩群里的一個頭目。

另一女孩說:“在家,我看見小顧阿姨關(guān)窗子的?!?/p>

“可能睡著了?!?/p>

“再敲敲看?!?/p>

這回不那么客氣了,敲得比帶走楊麥的那幫人還橫。

“誰呀?”小顧問,她怕她們把鄰居敲來了。

“小顧阿姨,開開門!”她們七嘴八舌地喊。

“干嗎?我睡了!”

“跟你借假辮子!”

小顧前一年剪了辮子,女孩子們時常向她借辮子去裝鬼。小顧裝著很不情愿地打開箱蓋,聲音弄得很響,同時小聲叫黃代表馬上穿衣,躲到立柜里去。然后她套了件舊裙子,把門拉開。

“喏、喏!”她用辮子挨個抽著女孩們的腦袋,同時讓她們看清空蕩蕩的屋,那空蕩蕩的床上她剛才睡的是素凈覺。女孩們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向她身后探,個子小的索性明目張膽地佝下身,從她撐在門框上的手臂下面窺視進去。她看到女孩們臉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陣虛弱,正要打發(fā)她們,一個女孩說請她去幫著安一個電燈泡。

小顧為這個能討好她們的機會一陣暗喜,便接過女孩遞上來的電燈泡跟她們來到女廁所。女廁所里燈泡癟了,在凹字樓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女孩們卻堅持要小顧把那個燈泡裝上去。梯子已架好,手電筒也為她舉起了,小顧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們正順著手電光往她裙擺下看,然后她們相互使個眼色,終于證實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連褲衩都沒來得及穿。

楊麥的勞改營在北方一座煤城,楊麥的工種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點,小顧在大食堂后面等他。聽到一聲咳嗽,小顧抬起頭,見墻拐角遲遲疑疑地閃出個影子。臉似乎是洗過一把的,兩個鼻孔卻漆黑,因此小顧一眼看去,三年不見的楊麥有兩個陰森猙獰的大鼻孔。她動也不動地瞪著他。

“傻丫頭!”楊麥笑了。從那層煤污后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楊麥,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頭一次在百貨大樓邂逅時的楊麥。

由于黃代表的關(guān)系,小顧在附近的駐軍營地找到一張鋪,同屋是其他三個軍隊探親家屬。軍營離煤礦十來里地,一路有各種各樣的車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點,小顧借軍營的大灶做些菜,等楊麥下班兩人就在大食堂后門面對面蹲著吃。楊麥漸漸恢復了原先的身量。兩人聊他們認識的人,誰自殺了,誰離婚了,誰被解放了。小顧說話還像曾經(jīng)那樣,一個句子沒講完,下一個句子又起了頭,常常順著枝節(jié)跑得太遠,自己會忽然停住,換一口氣,再去找她的邏輯。而邏輯往往越找越亂。楊麥就笑瞇瞇地看著她,哪個女人能像小顧這樣,活多大一把歲數(shù)還滿身孩子氣。他忘了小顧的講話方式曾經(jīng)怎樣讓他發(fā)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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