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者 5(5)

寄居者 作者:嚴(yán)歌苓


難民們把手上的報紙傳來傳去,只買得起一份《 紐約時報 》,傳到讀爛為止。他們都在等美國政府心軟,對他們敞開門扉,因此他們關(guān)切美國政治經(jīng)濟(jì)金融,所有事物的動向。美國一定會心軟的,你們看,只有美國才有寬大的胸襟和氣魄,拿出錢給他們一天開兩頓飯。飯不是好飯,但從1937年到1940年12月29日,“美國救助猶太難民基金會”已經(jīng)開出了幾萬頓飯了!所以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美國將成為他們的最終寄居地。

我想象坐在我位置上的不是我而是彼得。他會在人們提到美國時心跳異常嗎?肯定會的。對他來說,他和美國只有一張擔(dān)保書和一張船票的距離。彼得會不會提醒這些咖啡桌上的難友們,美國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它的冷酷?1937年羅斯福提出接受歐洲的猶太難民,被國會否了。有沒有必要讓這一張張蒼白瘦削的臉夢醒,告訴他們美國對猶太人只比對華人溫和那么一丁點。美國人編排了多少有關(guān)猶太佬的笑話?猶太人求職求學(xué),往往會改掉自己的猶太姓氏。彼得從我這里聽了足夠的故事,足以告訴他們:歧視和迫害到處都有。迫害別人是有快感的,有巨大快感?!八е埂蹦撬懒说木攀粋€猶太人和碎裂的幾千扇窗玻璃給人們帶來多大快感,簡直不能想象!正如1869年火燒唐人街、追殺華人給美國人帶來了快感。

我面前放著一小杯淳香的咖啡,從熱到冷。這么好的東西沒有人分享,我寧可不碰它。一個小時過去了,現(xiàn)在進(jìn)來的人是吃午飯的,是那些生意有了起色,不必靠大食堂救濟(jì)餐去喂的人。

這里能嘗到地道的歐洲甜食。深秋的爛蘋果和梨在猶太店主這里可是好東西,做成蘋果排和梨排,每一口咀嚼都是一次故里重歸。人們不再像先前的早餐客人那樣繞舌,都靜靜地吃著自己盤子里的食物,靜靜地重歸故里。我的眼睛始終注視著門口,但那里沒有出現(xiàn)彼得。

我朝侍應(yīng)生招一下手。侍應(yīng)生五十多歲,不會講英文,但端茶送水的動作十分典雅。彼得告訴我,他曾擁有寵物商店,來上海前被迫處死了他所有的寵物。我在餐紙上寫下彼得 寇恩的名字,朝他仰起臉,我眼睛里的詢問不要語言也看得懂。他看著名字,看了至少有半分鐘,然后不肯定地對我笑笑。我起身告辭這頓漫長的早餐,走到門口,他又從后面趕上來,指著門邊一塊黑板,上面貼滿各種小紙條。大多數(shù)是后到達(dá)上海的難民找先到的親戚朋友。有一條用英文、德文、希伯來文和意地緒文同時寫道:“我等了你太久。你到這兒找不到我的話,就到天堂來找我吧?!睍r間是1939年12月,距離此刻有一年了。

我傻瞪著這張紙條,瞪著瞪著,眼淚瞪出來了。想象著某一天我突然看見一張同樣的紙條,下面落款是彼得 寇恩。也許彼得的目光多次瀏覽在這些紙條上,想找到一張他一直在找的,終于找著了,上面是一個女性娟秀的英文:“彼得,我找了你太久,找不到,天堂再見?!蹦鞘俏业氖舟E。

這是我的過錯,一去無蹤影,為了無聊的嫉妒心一去不返,為了跟他那八百年前的戀人爭風(fēng)吃醋摔門而去,不給他打電話,不給他一點兒尋找的線索。整個事端是我制造的。

星期一晚上,是彼得值班的時間,我又去了唐納德的診所。值班的是另一個中國醫(yī)生。消息更壞,彼得已經(jīng)辭了工作。留了任何聯(lián)絡(luò)方式嗎?好像沒有,走的時候他不愉快。和唐納德醫(yī)生鬧不愉快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鬧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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