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說。”路遙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對谷溪說,“剛才的信天游正唱到我心里了,我要用小說寫出這種感情。你不是收集了不少民歌嗎?拿出來咱們聽聽。”
谷溪多年當記者,不論到哪里采訪,都隨身帶一個錄音機,見了會唱山曲的人就要錄下人家的演唱。如今已經(jīng)積累了許多盤磁帶,見路遙來了興致,就一把抱出來,一盤一盤地與他播出細聽。就像對陜北的飯食終生貪婪一樣,路遙對陜北民歌的迷戀也到了如癡如醉。平日在稠人廣眾的場合,他沉穩(wěn)緘默,如同一只黑熊,但關起門來與谷溪兩個人湊在一搭,哼起歌來全身心投入,忘乎所以。在谷溪新搬的延安市場溝半山上叫做夢泉居的土窯洞里,他們直到深夜仍在過著歌癮。
何其芳當年收編的《陜北民歌選》里有一首《消冰》,谷溪以為編者并沒有親自聽過民間歌手的演唱,只是根據(jù)文字資料整理編出的,詞句不很暢順。而他在內(nèi)蒙草灘上聽了一位漂亮美麗的蒙族女歌手五菊木桑的演唱,以為是最美妙不過的藝術了,特別提醒路遙諦聽:
正月里凍冰二月里消,
三月里魚兒水上漂,
水上漂呀想哥哥,
我想我的哥哥誰知道?
那種起興的自然,那種隱喻的準確,那種流淌著的綿綿情意,那種激揚著的一唱三嘆,實在是太感染人了。路遙不由得隨著錄音帶里的歌聲也在動情地吟唱。在這個時候的路遙沒有透露他正在醞釀的日后題為《人生》的小說,但當《人生》一問世,谷溪自然就回憶起了這個不眠之夜的通宵吟唱。
聽久了這種回腸蕩氣的歌兒,精神也需要松馳一下,谷溪就用他標準的陜北土音唱起了當?shù)亓餍械拿窀瑁?/p>
鳳英你的眼太大,
看上人家看不上咱,
將來我黑旺魁有辦法,
不缺大洋花。
黑旺魁你不胎孩,
一天幾回家來,
三換衣衫兩換鞋,
鳳英就說你吃不開……
不胎孩就是沒懷胎而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是不成材的意思。這種土腔土調(diào)土語土話的土藝術中的土幽默,把個愛土成癖的路遙激蕩得心旌飄搖,他不由得套用這段詞句調(diào)侃起谷溪來了:
五菊木桑你眼太大,
看上人家你看不上咱……
一對同是民歌迷的朋友就在這種時悲時樂時諧時趣的享受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種情緒積淀而成的《人生》問世了,它掀起的狂熱是新時期中國文壇的一道新景觀,電影導演吳天明立刻決定把這部作品搬上銀幕,路遙用很短的時間改出劇本,攝制組全班人馬拉到了陜北甘泉縣。正在甘泉出差的谷溪與路遙見面,自然少不了《人生》的話題。路遙問谷溪對作品的看法,谷溪不緊不忙地說:“開車的司機告訴我,路遙可把人生編好了。”
路遙問:“怎么好?”
“他說,巧珍說出了所有女人想說而又沒有說出來的一句話。”谷溪繼續(xù)賣關子。
路遙急切地問:“什么話?”
“巧珍說,我看見高加林比看見娘老子還親。”
路遙咧開胡髭巴茬的厚嘴唇嘿嘿笑了……
要拍攝巧珍出嫁的場面前,吳天明找谷溪咨詢陜北的婚嫁風俗,在陜北山窩里出生在陜北山窩窩里長大又在陜北山窩里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谷溪立刻來了神,他說:“哇喔哇,咚咚镲,迎得新媳婦背坐下?!?/p>
吳天明拿出本本記,問:“背坐下是什么意思?”
民俗專家似的谷溪說:“把新媳婦引回來要叫背對著門面朝著墻坐,不然的話,不吉利?!辈坏葏翘烀髟賳?,民俗專家繼續(xù)講:“姑不引,姨不送,妗子引的是黑棗棍。”
“這又是什么講究?”大導演不解。
“那是說,夫家的姑姑不能當嬪相去迎親,娘家的姨姨不能當嬪相去送親,夫家妗子也不能去迎。不然的話,就迎來一個像燒黑了棗棍似的丑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