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正明:路遙的大學生活(1)

路遙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軍


幾天來,路遙的猝然離世,使我神情惶惑,他的音容笑貌、舉止言談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把我一次次引入大學生活的深深回憶:在課堂上,他領悟著文學發(fā)展史的搏搏脈絡;在閱覽室,他欣賞著優(yōu)秀文學刊物的每每精品;在圖書館,他鉆研著文學大師的代表之作;在同學中,他談論著構思、形象、情節(jié)、細節(jié);在社會實踐時,他深入生活并站到生活的高處。觀察、了解、發(fā)掘平凡人生的真、善、美。

1973年9月初,延安大學中文學系來了一名延川學員。他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灰的長制服,挎著一個當時北京知青普遍用的黃帆布背包,腳上是一雙淺藍色球鞋;他個子不高,身體胖乎乎的,頭部稍向前傾,留著青年運動發(fā)型;他臉刮得青亮青亮(全臉胡),單眼皮下兩只深邃的眼睛,鼻子不大不小,厚嘴唇角帶著絲絲微笑。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的王路遙同學。

路遙進校不久,就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學刊物和著作的海洋。他曾對我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鼎盛期,出了不少好的作品,我要回到那個時期,和作家分享那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弊粤晻r,他多數(shù)在閱覽室度過,翻閱了大量的文學刊物,在我的記憶中,他最感興趣的是《延河》、《萌芽》、《收獲》、《小說月刊》等。后來,他又出現(xiàn)在圖書館一次又一次,不知借了多少世界名著,一本接著一本讀,有時在教室,有時在宿舍,有時在楊家?guī)X革命舊址,像久旱的莊稼苗遇上了一場坰雨,盡情地汲取著水分和營養(yǎng)。他說:“延大是讀書的好地方,依山傍水,特別是夏天,延河灘里清新涼爽,楊家?guī)X上松柏翠綠,環(huán)境十分幽雅?!甭愤b讀書是有目的的,他為徐改霞的心事流下傷心的眼淚,我與他接觸中發(fā)現(xiàn),有的小說不只是讀了一遍,而是兩遍、三遍,甚至更多,一次他與幾位文學愛好者交談讀書體會時說:讀書要有收獲,就要按文學發(fā)展史的每個階段,每個流派的代表作家的代表作去讀,并要對你喜歡的作品重點地鉆研,要會享受、會瀏覽、會大拆大卸。當時我們對他的“大拆大卸”只是理解為一般的文章結構章節(jié)之間如何安排、聯(lián)系、轉折、照應,情節(jié)如何展開,沖突如何布局。細節(jié)如何描寫,人物如何刻劃等等。他對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就是這樣精讀細研的。

在路遙的床頭,經(jīng)常放著兩本書,一本是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一本是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是路遙百看不煩的神圣讀物。一天下午,他在宿舍里躺著看《創(chuàng)業(yè)史》,左手拿著書,右手揉著眼睛,自言自語道:“太難,太難啦,活個人真難……”他為梁生寶的事業(yè)流下同情的眼淚,他為那群明爭暗斗的人流下酸楚的眼淚。路遙用哲學的眼光看待一切,用科學的世界觀、方法論分析一切,深刻地把握著事物之間本質的聯(lián)系。他曾經(jīng)說過:“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作者,既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社會活動家,還是一位思想家,柳青就是這樣的人?!薄度松芬灾痢镀椒驳氖澜纭返某晒Γ痪褪亲C明了這個精辟論斷的正確嗎?

路遙的創(chuàng)作生涯是從70年代初開始的。他在縣文化館辦過文學刊物《山花》,寫過詩歌、散文,并在省、地報刊上發(fā)表了處女作,還給縣劇團寫過劇本。那時,他已成為一名很有培養(yǎng)前途的文學愛好者。他十分喜愛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甭愤b的大學生活是他人生道路上的轉折點,也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上洞察生活、豐富閱歷、積累情感的階段。

結合教學,我們班于1973年底編輯了《延安頌》詩歌集,于1975年采風選編了《吳堡新民歌選》,路遙是當然的主編,做了大量的整理、加工、編排工作。在此期間,由他發(fā)起并組織了“藝術走向社會的文學講座”,請省內一些作家、藝術家結合本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作了生動的演講,如韓啟祥、白龍、田間、谷溪等,對提高同學們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鑒賞能力,起了很大作用。1975年夏,在延安、榆林報社實習,路遙下廠下鄉(xiāng)采訪了很多先進人物、先進事跡,搜集了大量的生活素材。他思索著,習慣地拔著臉上的胡楂,深邃的眼睛盯視著前方,他開始了艱苦的創(chuàng)作生活,在《陜西文藝》(七十年代《延河》的前身)上發(fā)表了散文《銀花燦燦》、《燈火閃閃》、《不凍結的土地》、《黃河老水手》,特寫《在火紅的日子里》,短篇小說《父子倆》。這是他第一次寫小說,也是他第一次發(fā)表了小說,這個小說的素材是我采寫的一個小通訊,經(jīng)過他的虛構,塑造了兩個活生生的典型人物形象,要知他那時有多么的高興:“我就不信我寫不成小說,從今以后我只寫小說,不再寫別的了?!彼o我說過這句話,表露了他對文學藝術事業(yè)堅定而執(zhí)著的追求。高爾基說:文字創(chuàng)作是一種沉重的勞動。路遙說:“創(chuàng)作是愚人的事業(yè)。”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從此,他進入了藝術構思,一個社會的、時代的宏偉畫面在他腦海里展開主題、人物、沖突、情節(jié)等一系列內在聯(lián)系的文學細胞活躍起來,《人生》中巧珍刷牙的細節(jié)就是在學校里寫成的。路遙的上衣經(jīng)常揣著一個小筆記本少半截鉛筆,有空就在上面寫字,那時我們以為他在胡亂畫寫,誰知他是在練筆,在白描,在捕捉生活,在積累素材,為構筑平凡世界的人生大廈準備磚瓦、鋼材、混凝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