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安憶:黃土的兒子(1)

路遙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軍


去陜北是我難忘的經(jīng)歷。我手里捏著一捆路遙給我的“路條”,然后乘上風塵仆仆的班車,就這么上路了。那是在1990年的初春,陜西電視臺正在播放根據(jù)路遙長篇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平凡的世界》。我們走到哪里都能聽見人們在議論《平凡的世界》。每天吃過晚飯,播完新聞,毛阿敏演唱的主題歌響起,這時候,無論是縣委書記,大學教師,還是工人,農(nóng)民,全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坐到電視機前。假如其時我們正在與某人說話,這人便會說:等一等,我要去看《平凡的世界》。去陜北的路線,是路遙為我們策劃,他說你們先乘班車到黃陵,找到縣委書記,然后他會送你們去延安,再到延安大學找到校長,他將安排你們去安塞、綏德、米脂,再北上榆林。他寫好一封一封的信,讓我收好,意思是有了這些信就不必發(fā)愁了。后來的事情證明果然如此。我們到了任何地方,只要出示路遙的信,便無一例外地受到熱情的接待。除去從西安到黃陵這一段路程,我們再沒有乘過班車,全是由路遙的朋友們用小車一站送一站,接力賽似的。他們說,我們不管你是誰,只知道是路遙的朋友,以后你們倘若寫信來,只要寫上路遙的朋友。他們中間大多是一些基層的干部,與文學無關,對于他們來說,全世界的作家只有一個,那就是路遙。他們是以那種驕傲又摯愛的口吻說:我們的路遙。

我去陜北,是和我的好朋友、上海一家雜志社的記者林華同行。像我們這些城市里生、城市里長的人,我們生活在一個再造的世界,我們與自然已經(jīng)很隔膜,書本是我們的好伙伴。我們特別善于從理論上去了解生活和對待生活,我們把生活也看成是書本那樣的再造的自然。這其實使我們損失了許多,這損失主要在于和自然的情感。我們總是通過媒介去和自然發(fā)生關系,城市里到處是這一類的媒介,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大媒介。我們的情感漸漸地變成一種形式,它來源于我們的理性認識,而不是感受。我們的頭腦還不錯,心卻漸漸麻木。當我們聞說陜北的貧困閉塞之時,就對路遙提出這樣一個科學大膽的建議:為什么不把人們從黃土高坡遷徙出去?這話其實是刺傷了路遙的心,他呈現(xiàn)短暫的一怔,然后臉上露出溫和寬容的微笑,他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對這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初春的時候,走在山里,滿目黃土,忽然峰回路轉,崖上立了一枝粉紅色的桃花,這時候,眼淚就流了下來。

后來我們親眼目睹了崖上的桃花,它總是孤零零的一棵,枝條疏朗,那點點粉紅幾乎要被洶涌澎湃的黃土顏色淹沒。黃土上的天空是格外的藍,似乎專為了照耀這黃土,使這荒涼更加觸目驚心。我不明白在這樣荒涼蒼茫的土地上,為何能迸發(fā)出如此姣嫩的粉紅桃花。它好像是抽空了生命中所有純潔如處子的情感,用盡全力,開放了花朵。如果沒有路遙的提示,我們不會注意到它,它從黃土與藍天的濃郁背景上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而它是路遙眼中永遠傷及心肺的景色。

我們去到陜西的日子,還是作協(xié)里興起“算命”熱潮的日子。這一種熱鬧景象之下總有那么一股頹唐之氣,這是一個令人深感茫然的年頭。新時期文學走過最初的蓬勃的道路,來到前不見去路、后不見來路的叫人困惑的中途。我們以真摯單純的情感為動力的文學的童年時期已經(jīng)過去,我們有一種感情抽空、精疲力盡的感覺。這又是一個八方來風的時期,世界文學藝術的各種潮流與思想撲面而來,干擾著我們的判斷力,平添一股懷疑的空氣。陜西作協(xié)的“算命”熱潮,其實是這個時期整個文學的一個心靈景象。如陜西這樣歷史悠久、文明古老的地方,算命的方式形形種種,連“易經(jīng)”這種高深的玄學,都為一般人所普遍掌握,令我們目不暇接。不得已我們也只得亮出兩招,來與他們抵擋一陣。我們的算命方式帶有洋務派的面目。據(jù)稱來自弗洛依德,其實是一種心理測驗。我們讓被測算的對方迅速報出一只動物,然后報出由此動物所想起的形容詞,報完一只動物,再報一只,一直報三只為止。我們說第一只動物的形容詞是你對自己的描繪;第二只動物的則是別人對你的描繪;第三只卻是實際上的你自己。我們看出路遙接受這測試是出于不使我們掃興、帶有捧場的意思。他臉上帶著溫和寬容的微笑,像一個聽話的好學生,一一回答我們的提問,然后耐心地等待我們破譯。當我們說到第三個動物的形容詞其實意味著實際上的自己的時候,路遙不由“哦”了一聲,臉上的笑容消失,眼神變得嚴肅了。我記得路遙第三個想到的動物是牛,他形容牛用了沉重、辛勞一類的字眼。這游戲中還有一個問題,涉及到對死亡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忘了路遙的回答。這時候,我們誰也不曾想到,這個問題會真的降臨到我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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