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鴻:路遙紀念(2)

路遙十五年祭 作者:李建軍


還有愛情。在我看起來,愛情是有條件的。也許繁殖愛情的條件并不是財富和地位,甚至財富和地位恰恰會削弱繁殖愛情的能力。我以為,通常在貧困的情況下,在思想統(tǒng)一的情況下,在男女的自由受到限制的情況下,愛情才會活躍起來,這就像有壓力才會有火山爆發(fā)一樣。路遙曾經(jīng)慨嘆:“雪夜之中,依偎在街角的戀人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讓我羨慕的!”讀路遙的小說,更能看見這樣的愛情,它當(dāng)然也是吸引青年的一個秘密。

我和路遙在過去有一點交往,不過屬于蜻蜓點水,其背景是我在畢業(yè)分配的時候他幫助了我,對此,我心存感激。盡管我十分敬重路遙,但我卻始終沒有成為團結(jié)在他周圍的人,這固然由于我主要寫散文,他主要寫小說,我年幼,他年長,也由于他當(dāng)時是熱點人物,他有自己的崇拜者和追隨者,而我自己在骨子里則是一個獨立者、高傲者或自負者。我從來都未進入前呼后擁的隊伍,也鄙視如此做人。我當(dāng)時也為他做不了什么?,F(xiàn)在能記得的,就是給他女兒找了一根作為玩具的注射針管,不過這還是應(yīng)林達之托。倒是他一直關(guān)注著我,并有庇護之意。

有一年在新城廣場附近的一個地方開會,我覺得內(nèi)容乏味,便抽身離去。出了門,我碰到他和賈平凹站在樹下嘰嘰咕咕商量著什么。他們都是矮子,都穿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北方時尚的黑呢大衣,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跟他們揮手告別,他們遂點頭,應(yīng)著好,隨之路遙側(cè)身對賈平凹說:“這后生不錯,今后多多在意他一點!”其實我認識賈平凹比認識他還早,我和賈平凹的來往也密于我和他的交往,然而路遙的庇護我是領(lǐng)受了。至于賈平凹,當(dāng)然一直支持著我的寫作,而且我也記得在一個困難的冬天他所給予我的幫助。還有一年,是一九九一年,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已經(jīng)確定我作為代表之一,參加全省青年作家會議,然而有奸佞之人向宣傳部揭發(fā)我犯政治錯誤,于是協(xié)會就不得不遵命取消我作為代表的資格。這種事情是憤怒不得的,不過可以冷笑。大約就是那幾天,我在一個家屬院碰到路遙,他寬慰我說:“蛋球事情,不要管它,好好寫自己的東西就行了?!蔽液吐愤b只有一次討論過文學(xué),他教我:“你寫散文一定要走自己的路?,F(xiàn)在很多人都模仿賈平凹的散文,你不要這樣!”我以為,如果路遙不把我當(dāng)作他的兄弟看,他不會如此坦率,如果不把我當(dāng)作他的兄弟看,他也不會如此誠摯。不過我覺得賈平凹的散文還是魅力很大的,你無法不學(xué)習(xí)他,然而當(dāng)時我沒有這樣回答路遙,只是心里想著而已。

路遙逝世之后我真的非常難過,我一再默默地流淚。我記得一天騎自行車接女兒從幼兒園回家,經(jīng)過鐘樓我忽然控制不住抽泣起來,四歲的女兒覺察了,遂抬頭仰臉問我:“爸爸你怎么啦?”我說:“爸爸有一個朋友,是作家,寫小說的,他昨天突然逝世了,我心里很難過!”于是我和女兒就都哭著繞過了鐘樓。去年的一天,我應(yīng)邀在西北政法學(xué)院為學(xué)生比較余秋雨與賈平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最后的提問當(dāng)然涉及到路遙及其我對他的印象,我遂說了我和女兒為路遙而哭的情景。我以為時過境遷,歲月的塵埃會把我的心靈污染得粗糙而遲鈍,豈不知我還十分敏感,我一點也不料突如其來的悲傷會迅速襲擊我,我竟在課堂上泣不成聲。在大約有三百名到四百名學(xué)生的教室,一下變得十分寂靜,也十分肅穆,我還隱隱感覺很多人都低下了頭。感謝這些學(xué)生,他們理解著我,并以默默無言的形式參與了一次感情的交流。我以為此時此刻的無言,應(yīng)該是最合適和最美麗的方式。

我當(dāng)然參加了路遙的追悼會,并留下了兩個難以磨滅的印象,一是路遙躺下之后顯得非常短小,我覺得他短小得簡直像一個孩子,他的腳上穿了一雙雪白的旅游鞋,鞋底有類似瓦當(dāng)上的一種花紋。從三兆火葬廠回來,我有幾年不去那個鬼地方。盡管此間有同事和朋友逝世之后也在那個鬼地方舉行追悼會,然而我狠著心,堅持不去。我覺得那里陰森,充滿了不安的靈魂,盡管哀樂也很是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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