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博良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祁烈大概是覺得自己有點口無遮攔,于是有點訕訕的:“我們粗人,也不是瞧不起你這讀書的大戶人家,就是說個粗道理?!?/p>
“人所以相遇,是因為寂寞啊?!鄙滩┝己龅奶痤^來。
祁烈愣了一下,那一瞬間商博良的眼里有一道光,像是從很久以前照來的陽光,寂靜而空曠,溫暖而蒼老。這時候商博良竟然輕輕地笑了笑。
緩緩的,祁烈也笑了起來:“寂寞這事情,是有錢有閑,吃飽喝足才有的??!還得先有條命!”
祁烈如他自己說的,果真是一條爛命。老磨直到夜里還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只能靠人灌稀粥保命,祁烈卻在入夜前就躥了起來,齜牙咧嘴忍著痛,四處逛悠。
商博良跟著他,本想扶他一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祁烈完全不需要攙扶。到了這里仿佛到了他的老巢似的,精神振奮,指點著給商博良說那些巫民的房屋。
鬼神頭其實也就是一個巫民的鎮(zhèn)子。只不過和黑水鋪相比,這里整飭得好得多,竹樓精致,石道寬闊,倒有點像東陸的小城鎮(zhèn)了。這個鎮(zhèn)子位于飲毒障的中央,也不知是天然不生樹木還是巫民燒荒的結(jié)果,方圓幾里是一片空地,只有些無害的小草生在石縫里。他們來時的石道橫貫整個鎮(zhèn)子,所有竹樓都在石道兩側(cè)修建,鎮(zhèn)子里隨處可見古老的石像和刻在石塊上的圖騰花紋,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前的東西了。鎮(zhèn)子中央是一個石砌的水池,用來積蓄雨水,沉淀之后各家來這里取水。水池前是一片小有規(guī)模的石頭廣場。巫民的鎮(zhèn)子非常簡單,只有住家,卻沒有商鋪市集之類的地方,將近入夜的時候,竹樓后面都有炊煙升起,看著讓人不禁愜意起來,想要懶懶地在石道上漫步。
“旗上那個就是獅子符,”祁烈指著竹樓前面懸掛的五色旗幟,“他們說的獅子不是草原上那東西,卻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獅子。說是護著死人的魂,就是獅子。巫民看來蠱神是尊惡神,能夠吸取魂魄,做各種各樣的惡事??墒切M術(shù)就是操縱蠱蟲的魂魄,所以也是惡神的法術(shù)。巫民不像我們東陸人,不是都信善神,他們覺得惡神也是有本事的,就可以拜。而且惡神有個好處,可以用血食一類的祭祀來賄賂,你賄賂得好了,惡神就會把神力借給你??伤麄冇峙聬荷耠y以控制,所以一邊拜惡神一邊拜獅子神,惡神要是敢作祟來傷他們,他們就祭出獅子神來保命。所以家門前掛獅子,是這里的習俗?!?/p>
“倒是有趣得很,這拜惡神,好比書上說養(yǎng)虎自衛(wèi),終有一天為虎所噬了?!鄙滩┝悸牭媒蚪蛴形?。
“書上說的那不對!”祁烈一揮手,“你養(yǎng)個老虎自衛(wèi),給老虎套上鐵鎖不就得了?而且人誰不死?養(yǎng)個老虎自衛(wèi)給自家老虎吃了,總比給仇家宰了要劃算!”
商博良一愣,不禁笑了:“這倒也是個道理?!?/p>
“粗人有粗道理,跟你們精細伶俐的人說不通?!逼盍业靡馄饋?。
“不過養(yǎng)虎自衛(wèi)這話,本是帝王家說來自省的話,說不要豢養(yǎng)危險的臣子。帝王家死于外敵者少,死于內(nèi)亂者多。”商博良隨口說。
“帝王家!”祁烈鼻子里一哼,“看得出商兄弟你是上可通天的人吶!”
“怎么?”商博良略有些吃驚。
“必定是絕大的家族里出來的人,見過世上最好看的女人,喝過世上最好喝的酒,吃過世上最罕見的東西,住過世上最奢華的大房子,才是你這個德性,看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的不在意??茨阋恢毙πΦ?,可讓你大大地開心一次,比登天還難!”祁烈抽抽氣,鼻子一歪。
商博良笑:“那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享受完了,又該怎么樣?”
“找個世上最危險的地方,把命送了。”
祁烈和商博良對看了一眼,商博良心里一動,覺得祁烈的話里似乎有些深意。他卻只是笑笑,笑容不染塵埃。
“都說了,好漢子不貪圖你什么,別看老哥哥窮?!逼盍遗牧伺纳滩┝嫉募绨?,“我只是遇見了你,忽地好奇起來,你這樣大家世大背景的人,為什么也總是很愁似的,眉心里像是擰了個鎖,總也打不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