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多年,直到最近才常回來。臺北的變化雖然很大,許多地方的舊日風(fēng)貌也還依稀可辨。這次去城西一家陜西館子吃面食,看到它的店址時卻令我大吃一驚,這間餐廳離我童年的家應(yīng)該只有幾步路!
如今走再遠也走不到那個家了。它不是我的第一個家,在它以后又搬了很多次家,但是獨有它使我夢魂縈繞。
這是一棟可算精致的日本房子。打開大門,前院當(dāng)中是個小圓環(huán),環(huán)中種有杜鵑花和其他灌木。小徑外側(cè)沿著兩面圍墻種了許多樹和灌木,內(nèi)側(cè)也種了杜鵑,于是小徑就夾在杜鵑叢中。繞環(huán)小徑的左右都通向正門玄關(guān),一進大門,不管是大人小孩,我總要抓著和我比賽誰先跑到玄關(guān),樂此不疲。這些花樹都頗有年月了,疏于修剪,濃蔭下遍布青苔,喜陽的杜鵑和雞蛋花也開得不茂盛。還有一棵種在磁瓶中的、不知樹名的盆栽(中國叫盆景,多種于盆中,不知為何這株用瓶),想是日本人走時扔棄的,已在園中多年。瓶子有裂痕,外面用鐵環(huán)穩(wěn)固,有種異樣的美;它的高矮與我相當(dāng),進出時我總要看它一眼,它也似乎向我回應(yīng)無言的期許。但是受西方思想影響的父親不喜歡這種禁錮自然生長的園藝,終于把瓶打碎,將樹種到地里。我暗自驚心,樹猶如此,自己發(fā)誓永遠不長大的美夢還能成真嗎?
進入玄關(guān),前面的走廊通向幾間臥室,左邊進入客廳。臥室仍是榻榻米(迭席),客廳已改為木質(zhì)地板,但室內(nèi)拉門都保持日式紙門。不是那種半透明的、如今一些日式餐館還用來隔間的障子,而是有細致的木質(zhì)門框、兩面都糊了錦繡般的紙,凹入的門把手有各色形制,腎形、圓形、貝形。令我最興奮的時候是大人決定該換紙門的紙了或是要翻修榻榻米了,我就急著翻看門紙樣本和榻榻米的布邊花色,大人當(dāng)然不見得同意我這個孩子的審美眼光,但飽餐那些鮮艷多彩的或淡雅蘊藉的紙樣秀色就令我樂不可支了。世界是如此繽紛!
客廳不大,其中陳設(shè)我已記憶模糊,只記得靠著一面墻壁有一塊像壁櫥大小的空間,地板比四周略高,墻上掛了一幅立軸。而廳中間的一根柱子則是我心愛難忘的,它是一棵櫻桃樹的主干,不正也不歪,閑雅地佇立著;沒有加工,櫻桃樹皮特有的橫向紋理和疏落有致形如人眼的皮孔就是天然的美色。我愛坐在柱基上,背靠著它看園中的小鳥和鄰居的貓兒沒完沒了的沖突。心想如能養(yǎng)只鸚鵡該多好,可以教它學(xué)說話,向小貓兒(也是我的小名)問好,但知道要將鳥關(guān)在籠子里是絕對得不到父親許可的,問都不用問!
房子架空而建,離地約一尺,廳堂面向花園,由拉門隔開一條寬大的長廊,拉門完全敞開時,室內(nèi)與室外就成為一體了,從長廊的外側(cè)可踏幾塊很大的、用來穿脫鞋用的石頭走入園中。園里鋪了草坪,三面沿墻種了些夾竹桃、燈籠花之類的灌木,這一目了然的安排想是依父親的主意改成。我卻喜歡靠近長廊的一個小花圃,種有軟枝黃嬋、煮飯花(紫茉莉)、茉莉花、還有曇花。曇花一現(xiàn)是件大事,會請一兩位客人來觀賞,因為曇花于深夜開放,小孩也可以不睡等花開!第一次看曇花開放真是一個神奇美妙的經(jīng)驗,碩大的、淺粉帶綠的花苞在眾目睽睽之下張開,越開越大,里面層層疊疊、大大小小、不同形狀的雪白花瓣泛著珠貝的潤澤,清香沁人。我則如醉如癡,像一只采蜜的蝴蝶把臉埋入花心,認定了月下的花仙就住在里面。
長廊的一頭擺了一張圓桌、幾把椅子,面對花園,晚間茉莉飄香,是大家爭奪的好地方。當(dāng)哥哥上初中時媽媽常在晚上用這張桌子給他溫習(xí)功課,我則躺在地板上,一面聽他們問答一面胡思亂想。那些問題我多半聽不懂,但問完一遍再回頭時我就把記得的答案拿來插嘴搗亂,引以為樂。有次溫習(xí)完畢后聽媽媽說故事,她說她在大陸時晚上曾聽過九頭鳥從屋上飛過,叫聲凄厲,令人毛骨悚然。從此我便對九頭鳥產(chǎn)生了無限的好奇心,也很想知道毛骨悚然到底是甚么樣的感覺,晚上總是豎著耳朵,一有動靜就問大人是不是九頭鳥來了。
房子的右側(cè)和圍墻之間是一塊狹長的地,沿墻種了一排樹。這里是我和姐姐“打電話”的好地方。話筒是兩個竹筒,竹筒的一頭糊上一層棉紙,用針引上長線穿過棉紙,在里面打個結(jié)。一人拿一個竹筒各自跑到地的兩頭,中間一線相連,就可通話了。我們喜歡挑禮拜天的中午父親睡午覺的時候玩這個游戲,因為父母的臥室靠這邊,說話大聲會吵醒他。若沒挨罵就表示我們的“電話”性能很好,用微弱的氣聲就能通話。
墻外是一條小溪,溪水清澈,有很多小魚。但是好景不常,后來有人炸魚,弄得烏煙瘴氣,水也渾了,魚也沒了。只剩些小孩游泳來采長在溪邊的一棵拔仔(番石榴)樹的果子。我聽大人說西瓜喜歡長在水邊沙地,就以為水邊一定都是沙地,吃了西瓜就把瓜子埋在溪邊。雖然瓜子很容易發(fā)芽,卻不易長蔓,只有一次結(jié)成了一個瓜,天天去看望,等大了就不見了,想來一定是給那些游泳來的小孩摘去了。嘗到了耕耘的收獲被人偷去的滋味,憤憤不平,大人安慰我說一定是給黃鼠狼叼走了。這個孩子不易被騙,黃鼠狼只會叼走小雞,哪會吃素呢?
房子背后和墻之間的距離不大,沒有種樹,燒飯打雜的伯根叔在屋基處搭了一個雞窩,養(yǎng)了幾只母雞。我不愛看母雞下蛋,雖然從雞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生蛋前的煩躁不安,生的時候羽毛鼓脹,生完后急忙跑掉,這些都告訴我生蛋是件痛苦的事。如此大的蛋兩三天就要生一個,一定很累,令我十分同情。這些觀察讓我不必看到下蛋就能在稻草窩里找到剛生下的、余溫尚存的蛋。
外婆喜歡這樣的蛋,我要趕快拿到她房里。她端坐在床沿,手里拿著佛珠,容顏慈祥,向我招手。她不似我去國時的老邁,而是我兒時外婆的樣子。我將蛋放在她手心,輕輕走出房門,抬頭看到鏡中的自己,仍是兒時的模樣,欣喜若狂!一蹦一跳出了玄關(guān),在圓環(huán)的小徑上果然看到那棵樹仍在瓶中,和我一般高,默默無言地向我期許。
(2008年10月4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