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愕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暈黃的車頂燈下,顯得深不可測,黑得如同車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她已經(jīng)明白原來這一路的陣仗都是沖著他來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應該招惹任何麻煩,可是他距她這樣近,身上有極淡極淡薄荷煙草的味道,就像是許建彰身上的那種味道,親切熟悉。查車的人已經(jīng)近在約三公尺開外,與他們只隔著一個包廂了,她稍一遲疑,他已經(jīng)輕輕一推,將她攜入包廂內。她的心怦怦亂跳,壓低聲音問:“你是什么人?”
他豎起了食指,做出噤聲的手勢,已經(jīng)有人在大力拍著包廂的門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順勢拉她坐在床邊,并隨手拿起她那本書,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包廂的門已經(jīng)被打開了。她霍地站起來,他也像是被嚇了一跳,放下書喝問:“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卻是十分鎮(zhèn)定,任由那幫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為首那人道:“你出來?!彼涝僖捕悴贿^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帶下車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難逃,雖然憂心如焚,眼里卻沒有露出半分來,不動聲色地望了尹靜琬一眼,緩緩站起來。
尹靜琬心念一轉,含笑道:“諸位長官且慢,我們是正經(jīng)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幾位長官要帶他去哪里?”一面說,一面將特別通行證取出來,為首那人聽說他們是夫妻,臉色稍霽,又將那派司接過去一看,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誤會,誤會,打擾兩位了?!本従徬蛲馔巳?,目光卻依舊狐疑地注視著兩人,順手替他們關上包廂的門,門卻虛掩著,留了一線縫隙。
她背心里早已經(jīng)是一片冷汗,見勢不妙,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猝然吻上來。她大驚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轟然涌進腦中。這樣陌生而灼熱的接觸,全然未有過的感覺,唇上陌生的熱力與氣息,她本能地掙扎,卻叫他的力道箍得絲毫不能動彈。她從未與男子有著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如同天羅地網(wǎng)般無可逃避。她覺得自己被卷入颶風中,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到,惟一的感覺只是唇上的灼熱,與他近乎蠻橫的掠奪。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摑過去,他手一錯已經(jīng)扣住她的手腕,輕聲道:“對不起。”
她回過頭去,見包廂門已經(jīng)落鎖,這才明白過來,只是氣憤不過,反手又是一掌,他卻毫不躲閃,只聽清脆一聲,已經(jīng)狠狠摑在他臉上。她見他初次出手,已經(jīng)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打不著他,但沒想到他竟沒有攔阻自己這第二掌,微微錯愕,只見他臉上緩緩浮起指痕,他卻只是微笑,說:“謝謝你?!?/p>
她哼了一聲,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正巧有門路,拿著派司在手,才可以打發(fā)走那幫人,不然還不被你連累死?!闭媸枪砻孕母[,才會鬼使神差地幫了他,見他臉上指痕宛然,稍覺過意不去,“喂”了一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陸,陸子建?!彼踩灰恍Γ骸斑@么巧,我姓伍,伍子胥?!?/p>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報的是假名,故而這樣調侃,當下只是微微一笑,說:“能與小姐同車,也算是宿緣不淺。雖大恩不言謝,但是還請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門拜謝?!彼娝加铋g隱有憂色,說:“算啦,你雖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已,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們也算扯平了?!彼昙o雖小,心性倒是豁達爽朗,他微一遲疑,便不再追問。她看了看車窗外明滅的燈光,說:“挨過這半夜,等出了穎軍的地界,我猜你就沒事了?!彼娝绱寺斆黛`透,嘴角微動,欲語又止,她卻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經(jīng)吃了天大的虧,不如吃虧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輩子記著我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還沒走,總得到余家口才肯下車?!彼贿呎f話,一邊凝視他的臉色,提到余家口,他的雙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穎二軍的交界線,承穎二軍這些年來打打停停,這一年半載雖說是停戰(zhàn),但雙方皆在余家口駐有重兵,承軍的南大營便駐在離余家口不遠的永新城內。
她叫明香進來陪著自己,明香年紀雖然比她小,卻出了好幾回遠門了,見有陌生人,機靈地并不探問。她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他就斜倚在對面那張床上閉目養(yǎng)神,車子半夜時分到了余家口,他卻并沒有下車,她心里暗暗奇怪。她本來大半夜沒睡,極是困倦,到了凌晨三四點鐘,再也熬不住沉沉睡意,方打了一個盹,恍惚間突然覺得有人走動,勉強睜開眼睛,火車已經(jīng)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個站了,外面卻是燈火通明,站臺上全是崗哨。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jīng)推開了包廂的門,在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在黑暗里靜靜地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個念頭未轉完,他已經(jīng)掉頭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