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只螞蟻在那里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fā)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里去。她在夢里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里,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zhuǎn)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墻上爬滿了青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凌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里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愿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里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光景,上房里的李媽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么時候吃飯呢?!比〗闾ь^看墻上掛的那只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jīng)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绷硪晃缓翁托Φ溃骸疤仗A了錢,當然不覺得餓?!贝蠹叶夹ζ饋恚〗憔托χ剡^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p>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里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的是徐統(tǒng)制的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并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么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闭谡f話間李媽已經(jīng)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李媽答:“回來了。”又說:“我去時尹小姐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p>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么了?”李媽答:“六少并沒有說別的?!比〗阆肓艘幌?,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于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比〗阈Φ溃骸皩こ2粚こ?,哪里說得清楚呢?”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辭,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fā)肯定,在心里揣測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里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并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于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只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wèi)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里,四面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wèi)兵持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墻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后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wěn)。”他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只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jīng)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他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币娝靡浑p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p>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后坐力極大,手里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毙熘纹降故且?guī)規(guī)矩矩行了禮:“六少?!蹦饺轂枂枺骸靶焓迨怯惺??”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起,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蹦饺轂枴班拧绷艘宦?,說:“那徐叔是什么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蹦饺轂栒f:“承州的駐軍集結(jié)在余家口至平陽,若是調(diào)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毙熘纹降溃骸胺f軍正跟姜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蹦饺轂栂肓艘幌?,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diào)三個旅,布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彼麄冋f著話,靜琬已經(jīng)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后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jīng)浪費了好幾塊錢了?!膘o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