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因為入了冬,戰(zhàn)事越發(fā)地緊迫起來。承軍雖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為外國政府出面,所以不得不暫緩開戰(zhàn),只是圍住了乾平,由外國政府調(diào)停,開始談判。慕容灃因為那一國的友邦轉(zhuǎn)為支持昌鄴政府,十分頭痛,所以談判的局勢就僵在了那里。雖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卻因為受了內(nèi)外的挾持,動彈不得。不僅南線如此,北線與俄國的戰(zhàn)事,也因為有數(shù)國威脅要派出聯(lián)軍,不得不忌憚三分。
所以不僅是慕容灃,連同一幫幕僚們心里都十分焦急,這天會議結(jié)束之后,秘書們都去各忙各的,惟有何敘安與朱舉綸沒有走。慕容灃本來就不耐久坐,此時半躺半窩在那沙發(fā)里,將腳擱在茶幾上,只管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一支煙抽不到一半就掐掉,過不一會兒又點一支,不一會兒那只水晶的煙灰缸里,就堆起了滿滿的煙頭。何敘安咳嗽了一聲說:“六少,敘安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p>
慕容灃說道:“我看這幾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么事?”何敘安道:“如今雖然形勢并不見得怎么壞,可是老這么僵下去,實在于我們無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還得聽昌鄴政府節(jié)制,實在是無味得很?!蹦饺轂枴班拧绷艘宦?,說:“昌鄴內(nèi)閣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們積怨已久,如今只怕在幸災(zāi)樂禍?!彼闹胁荒蜔?,直用腳去踢那茶幾上的白緞繡花罩子,他腳上一雙小牛皮的軍靴已經(jīng)被緞子擦得锃亮,緞子卻污了一大塊黑烏,連同底下綴的杏色流蘇,也成了一種灰赭之色。朱舉綸是個老煙槍,坐在一側(cè)只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并不做聲。
何敘安道:“內(nèi)閣雖然是李重年的內(nèi)閣,可離了錢糧,他也寸步難行。假若壅南程家肯為六少所用,不僅眼前的危機解了,日后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蹦饺轂柋緛砭筒荒蜔_上使勁,將茶幾蹬得“咔咯”一響:“別兜圈子了,你能有什么法子,游說程允之投向我?”
何敘安身子微微前傾,眼里卻隱約浮起奇異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閨中,聽說雖然自幼在國外長大,可是人品樣貌皆是一流,更頗具才干,程家雖有兄弟四個,程允之竟稱許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為程家一杰……”他話猶未完,只覺得慕容灃目光凌厲,如冰似雪一樣蓋過來,但他并未遲疑,說道:“六少,聯(lián)姻為眼下最簡捷的手段,如果與程家聯(lián)姻,這天下何愁不盡歸六少?”
慕容灃嘴角微沉:“我慕容灃若以此婦人裙帶進階,豈不為天下人恥笑?!?/p>
他語氣已經(jīng)極重,何敘安并無絲毫遲疑:“此為權(quán)宜之計,大丈夫識時務(wù)為俊杰,六少素來不是迂腐之輩,今日何出此言?”慕容灃沉默片刻,冷笑一聲:“權(quán)宜之計?你這不過是欲蓋彌彰?!?/p>
何敘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只聽“咚”一聲,卻是慕容灃一腳將茶幾踹得移出好幾寸遠:“這怎么是小節(jié),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來做此等交易,萬萬不能?!?/p>
何敘安到底年輕,何況素來與慕容灃公私都極其相與,雖然見他大發(fā)雷霆,仍舊硬著頭皮道:“六少說這是交易,不錯,此為天字一號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勢,我們雖有把握贏得穎軍這一仗,可是北方對俄戰(zhàn)爭已是膠著,李重年的昌鄴政府又是國際上合法承認的。即使解決了北線的戰(zhàn)事,宋太祖曾道:‘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y道六少真的甘心與昌鄴劃江而治?如若再對昌鄴用兵,一來沒有適當?shù)慕杩跈C遇,不免落外國諸友邦口實,說不定反生變故。二來此一戰(zhàn)之后,數(shù)年內(nèi)我軍無實力與昌鄴對壘,數(shù)年之后,焉知又是何等局面?三來兵者不吉,如今國內(nèi)國外,都在呼吁和平,避免戰(zhàn)爭,六少素來愛兵如子,忍見這數(shù)十萬子弟兵再去赴湯蹈火,陷于沙場?”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頓了頓又道:“程允之精明過人,必然能領(lǐng)悟六少的苦心,六少與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戰(zhàn)端,天下蒼生何幸?”
慕容灃默然不語,何敘安見他不做聲,覺得把握又大了幾分,于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達理,而尹小姐那里,所失不過是個名分,六少以后就算對她偏愛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體諒。”
慕容灃只覺得太陽穴處青筋迸起,突突亂跳,只是頭痛欲裂,說:“我要想一想?!焙螖财鹕淼溃骸澳菙蚕雀嫱恕!?/p>
屋子里雖然開著數(shù)盞電燈,青青的一點光照著偌大的屋子,沙發(fā)是紫絨的,鋪了厚厚的錦墊,那錦墊也是紫色平金繡花,蒼白的燈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樣,連平金這樣熱鬧的繡花樣子,也像是蒙著一層細灰。慕容灃本來心煩意亂,只將那銀質(zhì)的煙盒“啪”一聲彈開,然后關(guān)上,再過一會兒,又“啪”一聲彈開來。朱舉綸適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仍舊慢條斯理地抽著煙槍,慕容灃終究耐不住,將煙盒往茶幾上一扔,在屋子里負手踱起步子來。朱舉綸這才慢吞吞地將煙鍋磕了兩下,說道:“天下已經(jīng)唾手可得,六少怎么反倒猶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