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階彎彎曲曲地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shù)的火炬在半空中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云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都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彼龑⑺麚У酶o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p>

她從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p>

山上是一座觀音廟，并沒有出家人住持，只是山中人家逢節(jié)前來燒香罷了。侍衛(wèi)們查過廟里廟外，就遠遠退開去了，他牽了她的手進廟里，居中寶相尊嚴，雖然金漆剝落，可是菩薩的慈眉善目依舊。她隨手折了樹枝為香，插到那石香爐中去，虔誠地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還信這個？”

她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我原本不信，現(xiàn)在突然有點想信了?！?/p>

他問：“那你許了什么愿，到時候我好來陪你還愿?！彼樕嫌质且患t，說：“我不告訴你?！彼班拧绷艘宦?，說：“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薩保佑咱們兩個?！彼龝灣睗M面，無限嬌嗔地睨了他一眼：“那你也應該拜一拜。”他說：“我不信這個，拜了做什么？”她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見佛一拜，也是應當?shù)?。”他今天實在不忍拂她的意，見她這樣說，于是就在那塵埃里跪下去，方俯首一叩，只聽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語聲音雖低，可是清清楚楚地傳到耳中來：“愿菩薩保佑，我與沛林永不分離?！?/p>

地上的灰塵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綿柔，她問：“你怎么了，手這樣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車上。”他說：“我不冷?！倍咨硐氯?，替她撣盡旗袍下擺上的灰塵，方才直起身子說：“走吧?！?/p>

廟后是青石砌的平臺，幾間石砌的僧房早已經(jīng)東倒西歪，破爛不堪，臺階下石縫里一株野菊花，開了小小幾朵金黃，在風中荏弱搖曳，令人見而生憐。因為風大，她擁緊了大衣，他緊緊摟著她的腰，只聽松風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將她抱在懷中，她的發(fā)香幽幽，氤氳在他衣袖間。他低聲說：“靜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p>

她仰起臉來看他：“什么事？”忽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來。她“啊”了一聲：“下雪了?！?/p>

稀稀落落的雪粒被風卷著打在身上，他在她鬢發(fā)上吻了一吻，山間風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說：“時局不好，打完了穎軍，我打算對昌鄴宣戰(zhàn)。”她輕輕地“啊”了一聲，他說：“你不要擔心，雖然沒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只要北線穩(wěn)固下來，昌鄴只是遲早的問題?！彼髦谋ж摚m然擔心不已，可是并不出言相勸，只轉過臉去，看那雪無聲地落在樹葉間。

他說：“對昌鄴這一戰(zhàn)……靜琬……我希望暫時送你出國去，等局勢平定一些，再接你回來?！彼患偎妓鞯卮穑骸拔也蝗ィ乙湍阍谝粔K兒?！彼氖直?，幾乎沒有什么溫度：“靜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著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讓我安心。”

雪霰子細密有聲，越來越密地敲打在枝葉間，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緊緊地摟住她：“靜琬，你答應我，給我一點時間，等局勢一穩(wěn)定下來，我馬上接你回來。”她心中萬分不舍，明知今后他要面臨的艱險，可是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在軍中總讓他記掛，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讓他放心。更何況……她的臉又微微一紅，說：“好吧，那我回家去?！?/p>

他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見她一雙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著自己，目光里的真切熱烈卻如一把刀，將他一刀一刀剮開凌遲著。他幾乎是本能般要逃開這目光了：“靜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沒有正式過門，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勢稍定，我馬上就接你回來?！?/p>

她知道慕容府里是舊式人家，規(guī)矩多，是非也多，自己并未正式過門，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國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見他無限愛憐地凝望著自己，那樣子幾乎是貪戀得像要將她用目光刻下來一樣，她縱有柔情萬千，再舍不得讓他為難，說：“好吧，可是你要先答應我一樁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