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少奶奶的聲音赫然在雪櫻耳側響起,溫柔和藹:“今天頭一次見妹妹,趕得匆匆忙忙,也沒預備什么見面禮。這翡翠鐲子是我日常戴的,也算是珍愛之物,就送給妹妹吧。”雪櫻猛地醒過神,只覺腕上一緊,右手已被人抬起。
玉鈿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她身側,滿面含笑,將鐲子強往她腕上一套,端詳道:“回頭妹妹只管拿著它往陽光里看,水頭十足,比玻璃還透亮呢。”扭頭對老太太笑道,“見了妹妹這樣天仙般的人,我也不配戴這個了,讓給妹妹吧。”
老太太笑道:“方才這孩子跪在地上,我也沒細看,過來給我好好瞧瞧?!庇疋氁贿厡⒀淹七^去,一邊扯起帕子遮著嘴笑道:“今日把妹妹接進宅里來,就不用走了。老太太還怕沒得看?我剛才去放生橋的院子里瞧了一眼,雖說也略有幾間房子,可院里污穢一片,缺東少西,到底比不上宅里諸事齊全?!?/p>
她忽然住了嘴,如夢初醒般輕聲驚道:“我真是糊涂。乍一看到妹妹,心里歡喜得什么都忘了?!彼廴ξ⒓t,拉過雪櫻的手嘆道,“妹妹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時候,聽到些雜七碎八的壞話,我才聽到一半句,就氣得連飯也吃不下了。說什么一個已經許過親的鄉(xiāng)下姑娘,卻不知廉恥,連聘禮彩禮的工夫都等不得,下了死心纏著陳家少爺……”緩緩地將雪櫻的衣服理了一理,搖頭嘆道,“妹妹這般人才,竟被糟蹋得如此不堪?!?/p>
老太太皺眉道:“這都傳的是什么啊?祖蔭,玉鈿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還未答話,玉鈿在旁緊緊接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些亂嚼舌頭的話,理它做什么?”
祖蔭背窗而站,乍然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覺一雙眼睛如揉入寒霜,亮得驚人,盯著玉鈿直直看了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微笑道:“少奶奶說得不錯,自然不是真的。”
雪櫻穿著件家常玉白描青竹葉的夾襖,襯得一雙眸子明如清水。老太太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半日,又憐又愛,轉臉瞅著祖蔭道:“婚事嫁娶,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說一聲,你簡直越大越不知道禮數了。難道還怕玉鈿攔著你納妾不成?現在倒好,成了偷來的鑼兒敲不得。即使那些傳言是假的,日后叫雪櫻怎么在青浦做人?”
玉鈿握著帕子掩上嘴,輕輕笑了一聲道:“也怪不得少爺。他最近忙著上海的生意,只怕那邊催起來,比動刀兵還著急。事有輕重,說不定便把這邊疏忽了?!庇趾Φ?,“今日我一早醒來,便聽見外頭樹上喜鵲喳喳報信,原來應在這件事上。少爺今日也回來了,闔家團圓,再美滿不過。”
她掃了祖蔭一眼,見他面沉如寒冰,看不出在想什么。將心一橫,微笑著道:“今日闔家團圓,雪櫻再搬進宅里,越發(fā)熱鬧了。不過日后卻要教下人如何稱呼?”她握住雪櫻的手,對老太太笑道,“依我的心意自然該稱呼姨奶奶,可說起來到底沒寫婚書,名不正言不順。若按著收通房丫頭的例子,以姑娘稱呼,不但委屈妹妹,旁人還以為我沒有容人之量。真是叫人為難,不如請老太太一并拿個主意吧?!?/p>
雪櫻的眼神漸漸發(fā)虛。腕上鐲子微涼,一線涼意由腕至臂,漸漸滲到心底。眼前這女子笑意盈盈,談笑間三言兩語卻教人萬劫不復。而大庭廣眾之下毫無矜持之色,伸手與她緊緊相握,似纏在樹上的藤蔓,親密無隙。
她心里一動,突然想起清流的話,“舊式家庭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妻妾被男人當作私有財產,本來就夠可悲了,可女人自己也不爭氣,把男人的寵愛當作陽光雨露,像纏在樹上的藤蔓一樣,為了一線空氣,拚命地互相絞殺對方的空間?!鼻辶鞯难劬﹂W閃發(fā)亮,滿含期待,“你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千萬別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如何爭寵斗氣上?!?/p>
雪櫻淺淺地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少奶奶……”剛說了三個字,卻被祖蔭打斷。
日光穿窗欞疏疏照入,他靠窗而立,只覺面色淡定,眉間似有一抹極淺的譏誚之意。見她回頭,以目默默示意。她心里一酸,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終于緩緩轉過臉去,不發(fā)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