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揮霍掉我的童年,就如你們在六十、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年代揮霍掉你們的童年。我的童年并不絢麗多彩,它比皮影戲先進,而更像我第一次看到便讓我目瞪口呆的默片,它以十六格一秒的速率放映,人們在上邊用動作表情和插入的字幕表現他們的悲喜,在這樣的世界里全無皮影戲里的喧嘩,只有機械運轉的咝咝聲,在這樣的世界里人如發(fā)條上得過足的木偶,一舉一動中永遠缺少現實中的圓潤――但這就是我的童年,因為我有一個禁止他人聒噪只許自己出聲的父親,我的父親這樣做,因為他也身在一個禁止他人聒噪,只許自己出聲的時代。
在我的記憶中,童年的那幅默片是這樣的:
發(fā)條上足的木偶之一――我的父親在房間里忙碌,拿過來錘子叮叮當當,拿過來起子叮叮當當,拿過來鉗子叮叮當當,這一切的叮叮當當都是無聲的,而他忙碌的主要目標是一具由鋼絲吊在單軌架上的金屬撞球,這玩意兒理論上在反復撞擊中可以一直撞擊下去,他試圖把它聯動上一具本該由發(fā)條驅動的八音盒,以證明上述的那個理論,這是個很復雜的工序,但我父親擅長讓一切復雜起來。
我那時候五歲,是二十年代中產階級人家的孩子,那時候家境還可以,我被包裹得像個小地主崽子,但有一顆比長工家孩子更加顫栗的心,我捏著我的手指,看著。
如果按照默片程序,加入字幕,便是這樣的:畫面一下全黑,黑底的白字唰唰地閃爍:
五歲那年,父親想發(fā)明永動機。
父親在忙碌,螺絲跳起,彈簧飛出,工具掉地,零件散落,因為復雜,它在父親心中是偉大的事情,而永動機-那是――種無需犧牲質量就能獲取能源的發(fā)動機,從做出來后就永遠在制造能源,好叫抓著質量守衡定律的洋人買塊中國豆腐撞死。這是父親的狂想,父親一生中想做的事。
父親忙得了,于是我的默片忽然有了聲音,這聲音是八音盒的音樂,因為它自一片放映機輕微的機器噪音中誕生,所以像沙漠中的甘泉一樣可貴,哦,我那時候可還不知道忍饑挨渴是什么滋味,所以,它更像我自童年便在期盼的神仙的聲音,西王母的三只青鳥叼來了所有我想要而不敢開口的東西,周穆王的八駿之乘在我家扶搖九萬里――我才不管我家夠不夠它們扶搖九萬里呢,我五歲。
父親也在對著他的造物滿意地微笑,并且轉了頭,把這種微笑賜予了一向對他畏大于敬的我,在這部默片的字幕上他說的話字字放射光芒:
給你做的。
我終于可以展開一個五歲孩子應有的表情了,但是音樂毫無前兆地停住,就像它毫無前兆地響。父親的造物被我指著:沒了。
父親發(fā)著呆,父親在我的記憶里被定了格,一個盲目自負的人遭遇到失敗時的那種表情。然后錘頭飛起,錘頭砸下,永遠機成零碎,零碎飛起,零碎落下。我嚇到了,我也定了格,一個永遠會凝固在臉上,受驚失望到有點兒猙獰的表情。
你們今天又多了很多方式來表述對所見的不可思議,所以,父親那天的話,翻譯成字幕,用你們今天可能的方式來進行表述,應該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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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著格,那個表情以后將永遠凝固在我的臉上,吃驚失望,以至有點兒猙獰。
從此后這個表情伴我長存。
十九年后我在長江之南的某個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劃拉著一盒火柴,我總是用力過猛,因無力而過度用力,于是結果是不僅弄斷了火柴梗子,還讓滿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像極了被父親砸飛的永動機零碎。
我只好又從腳下去撿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孟煩了,二十四歲,今國軍某之所謂新編師之一員,中尉副連長,此時不是定格勝似定格,因為那個受驚失望到有點兒猙獰的表情仍凝固在臉上,當我有這種表情的時候就會陷入一種短暫但無藥可救的呆滯,造成一種人為的定格。
我無力又猛力地劃著火柴,這次我讓整個空火柴盒從手上彈出去了。
于是我再用搶命般的速度搶回地上那個火柴盒。
“煩啦你個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
我想起了我屢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慍怒地盯著那個發(fā)話的對象――二排四班馬驢兒,河北鄉(xiāng)下佬兒,怒目金剛,倒掄著他那條離腰折已經差不遠的漢陽造,我現在不想說他要砸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