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我打了個寒噤。
我總是看見馬驢兒那幫貨在對著一輛坦克做愚蠢的沖殺,我生平所見最壯烈的場景亦讓我膽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邊了。”我愣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瞪著我,于是我明白剛才是我自己在說話。
郝獸醫(yī)解釋:“誰說的北邊?南邊。是去南邊,緬甸?!?/p>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獸醫(yī)的額頭,被勺子給揍了,老頭兒心好,可不妨礙其嘴損和手狠。
蛇屁股舔著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獸醫(yī)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給你煲骨頭湯?!?/p>
要麻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yuǎn)征軍,嫡系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差美差,后娘養(yǎng)的你我,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yī)睡覺吧,獸醫(yī)累糊涂了。”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質(zhì)疑,“他們又打了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了。”
我難以忍受阿譯的詞不達(dá)意,替他向大家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么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絕沒相干?!?/p>
阿譯看了我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yī)并不打算被我們這堆雜牌軍推倒,“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準(zhǔn)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準(zhǔn)是沒有吵吵的那么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p>
我們沉默,老頭子從下午想到至今,說出來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們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唄!漚出了蘑菇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
迷龍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動靜巨大的起床,他離開了我們,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氣。
我們愣著,我們看著彼此,這回我們中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罵。我們無法像迷龍那樣干脆地做決定,因為從1931年流亡入關(guān),他已經(jīng)失望了十一年。我們蒼老但不像他那么蒼老。遠(yuǎn)征軍是我們的驕傲,即算炮灰也是裝備精良的炮灰。做炮灰還是漚蘑菇,這是個嚴(yán)重的問題。
阿譯泥雕木塑了一會兒,說:“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家父報仇?!?/p>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我們沉默。我開始覺得他的進(jìn)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刀割。
于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說:“進(jìn)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p>
阿譯氣惱而尖聲地反駁:“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會去的。我死過一次了?!?/p>
我宣言,我離開。只是我盡力在掩飾我那條拖著的左腿。而他們看著我掩飾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極為自在,并且以苦作樂地想,小太爺拖出了自己的風(fēng)格。
我在門廊下,屬于自己的那小塊角落里躺下。我的腿讓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會睡得很吃力,但我決定讓自己睡著。
阿譯在照料他的花樹,或者說他不打算讓自己睡著。
我一直在看著那條腫得只能斜岔開的左腿,這里晚上的空氣潮濕之極,不是下雨卻幾乎可以清晰看見空氣中飄浮的水分子,我看著門廊外飄落的水汽。我一直抓著那個小小的藥瓶,瓶子里裝得并不滿,細(xì)碎地在響。我有一條潰爛的腿,像阿譯的樹一樣,它跟別人并不相干。我還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這兒了,棄學(xué)從軍四年來我得到的全部東西。
在這個清晨的雨霧中,我站得離巷口很遠(yuǎn),與其說我很閑散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窺視者,今天進(jìn)進(jìn)出出收容站的人們有些不同于往常,他們多少試圖把軍裝穿得像件軍裝,而門口的哨兵也居然像個哨兵,他們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來,那是郝獸醫(yī),他拖著一輛車,車把上的挽帶拖在他的肩上,車上有兩具草席掩映下的尸體,老頭子要將死人拖上收容站后邊的小山上埋葬,他做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會有人幫他,大多數(shù)人都餓沒了體力。
我在郝獸醫(yī)已經(jīng)離開巷口一段后慢慢跟了上去,然后接過了他的半副挽帶。老頭兒用一種并不驚訝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幫助,在我們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時他不發(fā)一言。
“一晚上就死倆。那你要送終的就七個了?”
郝獸醫(yī)對我的計算提出糾正,“早上又來了個瘧疾。八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