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團(tuán)長我的團(tuán) 第四章(6)

我的團(tuán)長我的團(tuán)(上) 作者:蘭曉龍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個死豬腦殼!”

他踩著水跑過去,中國人尤其是中國鄉(xiāng)下人不擁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鑿要麻的頭。豆餅在我身邊發(fā)出一種難聽到只能是笑給自己聽的傻笑。

豆餅叫了聲“要麻哥”,就開始鼻涕和擦眼淚這種沒完沒了的工程。

要麻遠(yuǎn)比我們大多數(shù)要幸運(yùn),他搭乘的飛機(jī)平安無恙地降落在機(jī)場,他領(lǐng)取了裝備然后被編入一支臨時的巡邏部隊。一支日軍部隊把他們趕入了這個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對我們一樣,主力追擊,小隊留守。他們幾次沖擊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機(jī)槍現(xiàn)在屬于我們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處的難友們嘀咕,嘀咕的結(jié)果是幾個人開始脫下衣服――衣服和著食物拿給了不辣,但是不辣搖頭,他只要食物。

要麻覺得奇怪,“還光上癮了?”

不辣不說話,只管摘了植物的大葉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剛見過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這樣喝的當(dāng)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護(hù)的豆餅。

豆餅笑著說:“不知道咋的,光著膽還壯壯的了。光著我還打死個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說你是杜聿明他兒子啦?!?要麻說。

豆餅立刻就有點(diǎn)兒心虛,“……其實我就打死半個鬼子,我拿槍帶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幾個?”

于是屢戰(zhàn)屢敗的要麻也有些沮喪,他選擇不再和不辣、豆餅說話。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護(hù)的豆餅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為什么不要白給的衣服。”

要麻誘惑不辣,“剛從英國佬倉庫里搞出來的,摸著聞著,心里都暖和?!?/p>

不辣拒絕,“我他媽就摸著聞著娘老子給的皮暖和?!?/p>

“黑的?”

“黑的?!?/p>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郝獸醫(yī)用剛從這群潰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給我包扎,我沒再去在意一直在惡化的傷口,我一直在盯著死啦死啦。

他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此時他沒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沒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機(jī)槍。

迷龍抱著李烏拉走過,確切說是迷龍而不是李烏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盡折磨的李烏拉已經(jīng)完全寂靜下來,連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著迷龍走過我們,把他手彎里的東北人放在一個最安靜的角落。

安靜地照顧著一個垂死者的迷龍看起來讓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話――他用草葉為李烏拉墊高了頭,用一雙剛砸碎過幾副骨架的手理清李烏拉濕透了的頭發(fā),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邊,掰下很小的一塊,放進(jìn)李烏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幫對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勁把餅干壓碎,然后用適量到絕不會嗆著一個垂死者的水幫李烏拉沖服。

我輕輕捅了在幫我包扎的郝獸醫(yī),郝獸醫(yī)只是抬頭看了眼便低下頭搖著,“救不了。挨了十好幾槍,血還在水里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著,迷龍把肉干嚼成了絲塞進(jìn)了李烏拉的嘴里,我看著一個東北黑龍江人抱著一個東北吉林人濕透了的頭顱,用他們真正道地的東北話在垂死者耳邊絮語,偶爾能飄過來兩句,如果能聽懂的話全是“好啦好啦”“沒事啦沒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爺們啦”一類全無意義的絮語。

我們從來不知道迷龍和李烏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龍總揍李烏拉,但總在后者餓得半死的時候給他食物。我們因此更加躲著迷龍,我們想得多恨一個人才能這樣對他,讓他活著僅僅是為了承受怒氣。

但迷龍擁有的好像不僅僅是怒氣。

我們看著迷龍用額頭頂著李烏拉的額頭,那是我們從未想見過他會對他人而發(fā)的親昵舉動。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里前行,現(xiàn)在它擴(kuò)張了好幾倍,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連建制。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著兩翼和后方,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jī)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著。

迷龍背著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別人的衣服,確實象郝獸醫(y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后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jīng)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著迷龍的額頭,迷龍面無表情地走著,由著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只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梁,然后掉了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著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