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寢食無聲,打小就家法高懸,揍得我對睡覺和吃飯都有下意識的厭惡。
我拼命跟自己說這覺來得不易,從登上飛機就進入一個瘋?cè)说氖澜?,瘋子累了倒地就睡,我們卻又得瘋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騙不來的有幾件事情:心安理得、誠實、天真、睡著。
我看著郝獸醫(yī)從漆黑里摸了過來,一會兒撞了箱子,一會兒絆了板子,他背著我給他的醫(yī)藥箱,就算伸手就能夠著我們這幫躺著的家伙,可剛從外邊有亮的地方來,老頭兒在這黑過頭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輕輕噓了一聲,于是郝獸醫(yī)摸上了我的臉。
“那是我的鼻子眼?!蔽艺f。
“對不起對不起。”他摸索著坐了下來,“英國人這給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倉庫啊。放我們這幫野人到處亂跑要丟了他們的英國面子的,老紳士說不定還真在想法給我們?nèi)啬锒亲幽亍!?/p>
老頭兒嘿嘿地樂,“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p>
“給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勁兒把他治死好嗎?像對我們一樣?!蔽覇柪项^兒。
老頭兒搖搖頭,“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屬四腳蛇,傷肉不傷骨的,拿簽子蘸了藥捅進去就好,連他和英國人拌嘴都不耽誤?!?/p>
“他又在跟英國老潑皮拌嘴呢?”我開始往起里爬,和英國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獸醫(yī)拉住。
老頭兒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潑皮明說了不歡迎沒有紳士風度的翻譯,而且弄來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翻譯。死啦死啦也說讓你好好躺著,明天再三米以內(nèi)?!?/p>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條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問。
郝獸醫(yī)答非所問,“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國人要醫(yī)生,治你的腿。不是我這樣的醫(yī)生,是像樣的醫(yī)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著我的腿,“這是誰的腿?我忘球的了?!?/p>
郝獸醫(yī)嘆了口氣,“睡吧睡吧,這年頭誰又還記得個什么?你看老子,被你們死丘八裹進來打仗,就成了個浮萍的命,就心里記得自己個根。”
“他媽的睡不著?!蔽艺f。
“年紀輕輕,你憑什么睡不著?”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憑什么睡得著?”
“最不濟象我,一事無成,就這么老死??蓱{什么睡不著?”老頭兒不依不饒。
“沒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獸醫(yī)在黑暗中苦笑,“你睜著眼的吧?你閉上眼。”
“閉上也睡不著?!蔽艺f。
“你閉上?!?/p>
我閉了眼,一瞬間腦子里充滿了血肉橫飛,馬驢兒在機槍彈的沖擊力下飄走,連長在燒,迷龍抱著李烏拉的尸體站在淺灘,死啦死啦像個猿人一樣挺著滴血的槍刺鬼叫,這中間閃現(xiàn)了一個女孩,在這樣的紛亂中我記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聽見郝獸醫(yī)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鴉有一拼,大概是陜西人哄小孩子睡覺唱的歌。
我轉(zhuǎn)了個身,“嚎什么嚎???我他媽又不是你兒子!”
郝獸醫(yī)“嗯“了一聲,“我兒子跟著湯恩伯的部隊在打仗呢。閉上眼,閉上眼?!?/p>
“閉上眼也睡不著!”
我閉上眼,這回很安詳,再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xiàn),郝獸醫(yī)輕輕拍打著我的手,他還是哼哼他難聽的老鴉調(diào)。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著,我就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著了。
我被人推擻著,我開始驚叫,那叫聲嚇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來死掐著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條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們大笑著看著我,我手上死死掐著阿譯的脖子,連嚇帶掐,阿譯臉色慘白,我訕訕地放開,阿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壓抑著咳了兩聲。
“我就是告訴你有衣服了。”他說。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軍裝,而更讓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個剪零碎了的馬口鐵罐頭。
阿譯解釋說:“英國人的銜跟咱們不一樣,我剪幾個咱們中國的銜戴著?!?/p>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過的喉頭。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譯打過黑槍――只要不用和他一塊兒再上戰(zhàn)場?!?/p>
我睡眼惺忪地走過倉庫,王八蛋們都早起來了在外邊洗漱自己,這倉庫里幾乎空著。我看著板條箱上放著的那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有衣服、一副綁腿、一個背包、水壺和少量而難看的M1917式鋼盔。逆著打開的倉庫大門透進來的日光,那些東西看起來很溫暖-我觸摸它們,那種溫暖讓我覺得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