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郝獸醫(yī)、阿譯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槍,我看著迷龍推著那輛車從草叢里鉆出來,開始清點(diǎn)他新得的財物。
“迷龍那家伙該死。”我說。
郝獸醫(yī)理解地說:“誰都有鉆牛角尖的時候,鬧脾氣,跟自己過不去。喊發(fā)洋財,他攢東西好像就為敗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著。”
阿譯立刻響應(yīng)我, “就該軍法從事?!?/p>
我和郝獸醫(yī)都瞧了他一眼,我們的眼神透著陌生和怪異,叫本來信心滿滿的阿譯忽然不自在起來。
我說: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挺該死的。我們?!?/p>
阿譯赧顏,“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么不成話的軍隊,真該有個軍法……來管管?!?/p>
“軍法?沒打過仗的白癡,就知道跟沖鋒陷陣的聒噪什么軍法,這樣你們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隊你們又給我們什么了?給頓粥都是霉的?!卑⒆g的話勾起了我的火。
郝獸醫(yī)勸道:“煩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譯什么時候又成了行刑隊?他吃的米也從來沒比你多一粒?!?/p>
那是邪火沒錯,我決定閉嘴。阿譯也囁囁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們。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彼谶@樣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漲紅著臉,“我是說秩序,我們差勁,就差在沒有秩序。”
本來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來,剛擦好了槍,我把槍托杠進(jìn)了阿譯懷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機(jī)上,把自己的腦袋頂在槍口上,“秩序?來吧,幫個忙,從這里頭就是亂的,被你這樣人攪的。幫個忙,給它軍法從事了?!?/p>
阿譯想把手拿開,我又給他合上,要不是郝獸醫(yī)給我后腦勺猛一下,我本來會用阿譯的手把扳機(jī)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槍這樣鬧有意思嗎?”老頭兒罵道。
我也覺得孩子氣了,悻悻地把我的槍拿了回來,“槍都不會用還妄談殺人。我就是嚇嚇?biāo)?。剛擦的槍有鬼的子彈??/p>
我把那支槍往身邊一摔,于是“砰”的一聲,一發(fā)子彈擦著我的身邊不知飛哪去了。郝獸醫(yī)、阿譯和我,我們?nèi)齻€呆若木雞著,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們一眼,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他們也不知道剛才我險些把自己的腦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腳把那支鬼槍踢得離自己又遠(yuǎn)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勁揉自己的頭。阿譯一直瞪著我,嘴唇在發(fā)抖。
“你們都……你們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嗎?”郝獸醫(yī)看著我們。
鬼門關(guān)的那趟旅行讓我語無倫次,讓我的碎語倒像象詛咒,“想打個勝仗??梢呀?jīng)不想了。又被騙了,這是騙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沒人騙我,我自己騙自己。早幾天我跟自己說,孟煩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點(diǎn)兒人動靜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會說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說這種話的?!?/p>
阿譯茫然地看著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讓他有一種經(jīng)久的恐懼神情。郝獸醫(yī)看著我,看完就茫然看著其他人。我們像在苦刑的間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樣以圖恢復(fù)點(diǎn)兒衰竭的體力,有人機(jī)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槍械,有人在撮土為爐跪拜一下沿途不絕的同僚尸體。
郝獸醫(yī)喃喃道:“……死啦死啦說得對呢,這趟出來要死很多人呢?!?/p>
我打斷他,“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說得對了?!?/p>
郝獸醫(yī)并不理會我,“美國人是想當(dāng)然死的,英國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貪死的――我們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問:“我們怎么死?”
“迷龍是漫不經(jīng)心死的,阿譯是聽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們強(qiáng)還是比他們慘,你兩樣都占。”郝獸醫(yī)說。
我惡毒地問著,以圖找到一個打擊他的缺口,“你呢?獸醫(yī),你怎么死的?”
“我看著你們,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著你們。我是傷心死的,看著你們傷心死的?!彼詈蟮囊痪湓拰?shí)在是讓我啞然,我看著他混濁得像瞎子一樣的眼睛,我放棄反擊。
我一輩子也沒法忘記老頭那時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還記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說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邊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龍在遠(yuǎn)處大叫:“來了這兒,要么打鬼子要么發(fā)財,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發(fā)財!你們誰幫我推這掛子車?老子貨真價實(shí)童叟無欺,賺多少都分他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