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神,我們大家愣著神,不辣沖他大叫:“早給你求過了啦!”
迷龍叫:“再求一次?。 ?/p>
“你還有什么孬事沒干?什么屁話沒說?你這樣東西待在哪兒都是個禍害,你呆過的軍隊最好直接散伙!你說死啦死啦留著你干什么?”我問他。
“我好好做人?。∷f什么我都聽了,你去跟他說,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個屁我都猛吸……別!別!這么說能整死我,你說他是個大好人,我說真的,他不是東北人可是個好人,我愿意跟他干啊。你跟他說誰還能象我這么使機槍的?不辣還是你???你們看我機槍使的,嘖嘖?!泵札堥_始自我贊嘆。
我學著他的口氣,“嘖嘖?!?/p>
我又鑿了那家伙一個爆栗。
郝獸醫(yī)說:“煩啦,你就去給他說說吧?!?/p>
“我不去。當官的去,阿譯去?!?/p>
阿譯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龍死就我去。就團座那張嘴,也就你還能擋個兩合?!?/p>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趕緊話茬兒:“我背你去?!?/p>
“……你好好在這拿槍比著,我自己去!――全都不是東西!”我拖著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魚把槍塞給了郝獸醫(yī)跟我屁股后邊,拜迷龍所賜,我所有的悲憤都成了好氣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間,聞著被迷龍伐倒的樹的清香,看著那口棺材,他已經(jīng)看了很久,有時他撫摸斷樹的年輪,有時手指掃過迷龍?zhí)匾庠诠啄旧狭粝碌闹θ~。
那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棺材,它甚至讓你忘卻了死亡而只記得生命,一個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識到這個,然后想起這是迷龍為他的未來而做的聘禮。
迷龍的老婆仍跪在棺材邊,謹守著中國關于老人還未下葬小輩就得守靈的規(guī)則,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一邊靜靜地梳理著自己,用的是帶著露水的樹葉。雷寶兒為他的媽媽摘來更多的枝葉,這并不耽誤他仇恨地瞪視眼下這個全副武裝的龐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邊還隨著一名死忠,于是他向那小年青的發(fā)話:“去找些人來。幫人把棺柩入土了?!?/p>
那小子掉頭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頭,向著棺柩鞠了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然后他轉身打算離開,離開時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龍和我?guī)Ыo他的怨憤。
“女人,你斷送掉的男人本來夠種殺掉上百的日軍,現(xiàn)在被打發(fā)給名存實亡的軍紀了。”
迷龍老婆說:“我看太多殺戮了。”
于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們走,過了怒江去個你覺得適合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兒做你看煩了的事情――等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以后。”
“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并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態(tài)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為她已經(jīng)把自己清理干凈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我和康丫進林子,然后我們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們第一次看見迷龍老婆長什么樣子,連迷龍都沒看過她長什么樣子。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長大的地方,有一種孩子,叫作鬼嬰,生下來就要被拋棄,因為他命里要禍秧別人。他身上有個標記,寫著要出人頭地,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么,但他不管怎樣也要出人頭地。他很聰明,強取豪奪,沒人比得過他,他要的不光是錢,也不光是權,他要勝利可不知道什么叫勝利,所以他什么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實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么都沒法讓他開心,他最后只好要別人的命。我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別人燒光了他的錢,要了他的命。你也是這種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樹皮,看我們,看他的掌紋,“我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把日寇清出這片土地。我確實是不會知道勝利長什么樣,因為它來之前我已經(jīng)死了?!?/p>
“您準備好死了,所以我們也就應當為您的理想去死了。團座,你們是恨天無柱恨地無環(huán)的強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從日本來的精英,頭幾十年可以為了扶助他們的中國兄長而殤,后幾十年可以為了保持他們欺凌弱小的權力而死。你們是那種交合剛畢就互相嚙食的毒蛛,你們?yōu)榱死硐胍桉{眾生,為了凌駕眾生再把理想當作肥料,你們是林子里的霸王樹,你們生長的地方連灌木都長不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