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全名應該是山東省立第一師范附屬小學。
我于1917年陰歷年時分從老家山東清平(現(xiàn)劃歸臨清市)到了濟南,投靠叔父。大概就在這一年,念了幾個月的私塾,地點在曹家巷。第二年,就上了一師附小。地點在南城門內(nèi)升官街西頭。所謂“升官街”,與升官發(fā)財毫無關(guān)系?!肮佟笔恰肮住钡耐糇郑@一條街上棺材鋪林立。大家忌諱這個“棺”字,所以改謂升官街,禮也。
附小好像是沒有校長,由一師校長兼任。當時的一師校長是王士棟,字祝晨,綽號“王大?!?。他是山東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民國一創(chuàng)建,他就是活躍的積極分子,擔任過教育界的什么高官,同鞠思敏先生等同為山東教育界的元老,在學界享有盛譽。當時,一師和一中并稱,都是山東省立重要的學校,因此,一師校長也是一個重要的職位。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眼中,校長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運真正會捉弄人,在十六年以后,在1934年,我在清華大學畢業(yè)后到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來教書,王祝晨老師也在這里教歷史,我們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師方面,在一師附小時,他根本不會知道我這樣一個小學生,他對此事,決不會有什么感觸。而在我呢,情況卻迥然不同,一方面我對他執(zhí)弟子禮甚恭,一方面又是同事。心里直樂。
我大概在一師附小只待了一年多,不到兩年,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換過一次教室,足見我在那里升過一次級。至于教學的情況,老師的情況,則一概記不起來了。唯一的殘留在記憶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認識了一個“盔”字,也并不是在國文課堂上,而是在手工課堂上。老師教我們用紙折疊東西,其中有一個頭盔,知道我們不會寫這個字,所以用粉筆寫在黑板上。這事情發(fā)生在一間大而長的教室中,室中光線不好,有點黯淡,學生人數(shù)不少。教員寫完了這個字以后,回頭看學生,戴著近視眼鏡的臉上,有一絲笑容。
我在記憶里深挖,再深挖,實在挖不出多少東西來。學校的整個建筑,一團模糊。教室的情況,如云似霧。教師的名字,一個也記不住。學習的情況,如海上三山,糊里糊涂??傊且稽c具體的影像也沒有。我只記得,李長之是我的同班。因為他后來成了名人,所以才記得清楚,當時對他的印象也是模糊不清的。最奇怪的是,我記得了一個叫卞蘊珩的同學。他大概是長得非常漂亮,行為也極瀟灑。對于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男女外表的美丑,他們是不關(guān)心的??刹恢獮槭裁?,我竟記住了卞蘊珩,只是這個名字我就覺得美妙無比。此人后來再沒有見過。對我來說,他成為一條神龍。
此外,關(guān)于我自己,還能回憶起幾件小事。首先,我做過一次生意。我住在南關(guān)佛山街,走到西頭,過馬路就是正覺寺街。街東頭有一個地方,叫新橋。這里有一所炒賣五香花生米的小鋪子。鋪子雖小,名氣卻極大。這里的五香花生米(濟南俗稱長果仁)又咸又香,遠近馳名。我經(jīng)常到這里來買。我上一師附小,一出佛山街就是新橋,可以稱為順路。有一天,不知為什么,我忽發(fā)奇想,用自己從早點費中積攢起來的一些小制錢(中間有四方孔的銅幣)買了半斤五香長果仁,再用紙分包成若干包,帶到學校里向小同學兜售,他們都震于新橋花生米的大名,紛紛搶購,結(jié)果我賺了一些小制錢,嘗到做買賣的甜頭,偷偷向我家的阿姨王媽報告。這樣大概做了幾次。我可真沒有想到,自己在七八歲時竟顯露出來了做生意的“天才”。可惜我以“誤”入“歧途”,“天才”沒有得到發(fā)展。否則,如果我投筆從賈,說不定我早已成為一個大款,揮金如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要斤斤計算了。我是一個被埋沒了的“天才”。
還有一件小事,就是滾鐵圈。我一閉眼,仿佛就能看到一個八歲的孩子,用一根前面彎成鉤的鐵條,推著一個鐵圈,在升官街上從東向西飛跑,耳中仿佛還能聽到鐵圈在青石板路上滾動的聲音。這就是我自己。有一陣子,我迷上了滾鐵圈這種活動。在南門內(nèi)外的大街上沒法推滾,因為車馬行人,喧鬧擁擠。一轉(zhuǎn)入升官街,車少人稀,英雄就大有用武之地了。我用不著拐彎,一氣就推到附小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