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到全國最有名的醫(yī)院之一的301醫(yī)院的病房里來,已經(jīng)兩年多了。要說有什么致命的大病,那不是事實。但是,要說一點病都沒有,那也不是事實。一個人活到了九十五歲而一點病都沒有,那不成了怪事了嗎?我現(xiàn)在的處境是,有一點病而享受一個真正病人的待遇,此我的心之所以不能安也。
我今年已經(jīng)九十五歲,幾乎等于一個世紀(jì),而過去這一個世紀(jì),又非同尋常。光是世界大戰(zhàn),就打過兩次。雖然第一次沒有打到中國來,但是,中國人民也沒有少受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本一大撮“浪人”(大家都會理解,我為什么只提“浪人”。實際上不止這些人)乘機(jī)占領(lǐng)了中國大片土地,燒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以至殺人成山,流血成河,中國人民陷入空前的災(zāi)難中。
此后是一個長達(dá)幾十年的漫長的時間過程。
盼星星
盼月亮
盼到東方出太陽
盼到狗年旺旺旺
盼到我安然坐在這大病房中,光亮又寬敞。
現(xiàn)在我的回憶特別活躍。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旮旮旯旯,我無所不憶?;貞浭且环N思想活動。大家都知道,思想這玩意兒,最無羈絆,最無阻礙,這可以說是思想的特點和優(yōu)點。胡適之先生提倡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這話是絕對沒有錯的。假設(shè)越大膽越好,求證越小心越好。這都是思維活動。世界科學(xué)之所以能夠進(jìn)步,就因為有這種精神。
是不是思想活動要有絕對的自由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大概有不同意見。中國過去,特別是在古典小說中,有時候把思想活動稱之為心猿。一部《西游記》的主角是孫悟空,就是一只猴子。這一只猴子,本領(lǐng)極大,法力無邊。從花果山造反,打上天宮,視天兵天將如草芥。連眾神之主的玉皇大帝,他都不放在眼中,玉皇為了安撫他,把他請上天去,封他為弼馬溫。他嫌官小,立即造反,大鬧天宮,把天宮搞得一塌糊涂。結(jié)果驚動了西天佛祖、南海菩薩,使用了大法力,把猴子制服,壓在五行山下,等待唐僧取經(jīng)時,才放他出來,成為玄奘的大弟子。又怕他惡性難改,在他頭上箍上了一圈鐵箍。又把緊箍咒教給了唐僧。一旦猴子猴性發(fā)作,唐僧立即口中念念有詞,念起緊箍咒來。猴頭上的鐵箍隨之緊縮起來,讓猴子疼痛難忍,于是立即改惡向善,成為一只服從師父教導(dǎo)的好猴子。
寫到這里,我似乎聽到了批評的意見:你不是寫病房雜憶嗎?怎么漫無邊際,寫到了緊箍咒和孫行者身上來了?這不是離題萬里了嗎?我考慮了一下,敬謹(jǐn)答曰:沒有離題。即使離的話,也只有一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里,是你硬加到我頭上來的。我不過想說,任何人,任何社會,都必須有緊箍意識。法院和警察局固然有緊箍的意義,連大馬路上的紅綠燈不也有緊箍的作用嗎?
繞了一個小彎子,讓我們回到我們的原題上:病房雜憶?!半s”者,亂七八糟之謂也。既然是亂七八糟,更需要緊箍的措施。我們必須在雜中求出不雜的東西,求出一致的東西。決不能讓回憶這玩意兒忽然而天也,忽然而地也,任意橫行。我們必須把它拴在一根柱子上。我現(xiàn)在坐在病房里就試著拴幾根柱子。目前先拴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