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好大一個女“篾片”

劉姥姥在賈府呆的時(shí)間雖然不過兩三天，卻像一塊大石頭，咚，扔進(jìn)賈府這個深潭內(nèi)院。沒有她，賈母覺得英雄登頂般寂寞；沒有她，鴛鴦鳳姐沒有辦法這么大規(guī)模地取悅賈母和所有人；沒有她，黛玉和寶釵之間就沒有一個用來和解的引子，她是縫合兩個人裂痕的線和針。

劉姥姥在賈府所起的作用，說開心果，太輕了；母蝗蟲，太重了；說白了，她就是增長賈府上下人等優(yōu)越感的有效參照物。“女篾片”是鴛鴦和鳳姐給她的定位，很準(zhǔn)確。

“篾片”？就是“清客”了。清客？就是“相公”了?！跋喙蹦?？好說，就是“門客”。

聽說過孟嘗君門客三千的故事吧？就是家里有錢了，養(yǎng)的閑人。有會雞鳴的，有會狗盜的，還有一個馮諼，專門會喝了酒擊劍作歌?！伴L劍呀，咱們回去吧，吃飯沒有魚呀！”于是上魚。過了幾天，他又唱上了：“長劍呀，咱們回去吧，出門沒有車呀！”于是備車。過了幾天，他又接著唱：“長劍呀，咱們回去吧，沒有錢養(yǎng)家呀?！迸叮棉k，給他家里的老娘送吃的，送穿的。這一來，馮諼不唱歌了。

可是孟嘗君也沒有錢了。再多的俸祿，也擱不住養(yǎng)這三千閑人啊，還要有魚，有車，連家里的老人都給代養(yǎng)了。于是他就派馮諼到封地薛城放債收息。本來指望他收回大捧大捧的銀子的，結(jié)果他把老百姓集合起來，一把火把債券全都燒掉了，還說這是孟嘗君讓燒的。為這，孟嘗君還很不高興過他一陣子。

后來，孟嘗君名聲太大，齊王擔(dān)心他篡位，把他的相印也給收了，三千門客像蒼蠅一樣，嗡一聲都散了，只有馮諼跟著他回到薛城。薛城的老百姓一見恩人回來了，扶老攜幼，傾城而出，都來迎接。這就是馮諼這個門客給他留的后路，很不錯。

不過，像馮諼這么出色的能有幾個？大部分都是混吃混喝，講究“一團(tuán)和氣，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聲音律，六品官銜，七言詩句，八面張羅，九流通透，十分應(yīng)酬”。劉姥姥沒受過這方面的訓(xùn)練，所以她只是客串一回篾片罷了。

這里說一說黛玉，因封她“母蝗蟲”，被人罵這個千金小姐蔑視勞苦大眾。我們來個換位思考，假如你是黛玉，一生下來就沒見過粱麥菽稻，甚至不知道大西瓜是地里長的，還是樹上結(jié)的，那遍地綠油油的是韭菜，還是麥苗？更沒有揮汗如雨割過麥，也沒有鉆在玉米地里鋤過草，你怎么能知道老百姓過的什么光景？有什么樣的艱難和苦痛？她作個詩都要頌圣：“圣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現(xiàn)在猛一下子天上掉下個劉姥姥，臉又黑，手又粗，說話又土氣，戴滿頭花，“啪嗒”摔一下子，不勞人攙扶，自己爬起來，什么都新鮮，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要，她要看得上眼才怪。這個姑娘本來就嘴巴尖，現(xiàn)在隨口說一句“母蝗蟲”又怎么了？不過就是偶爾刻薄一下么，用不著往死里罵她。說到底，誰也不是神仙，不可能脫開自己的人生和閱歷限制。還是那句話，不要硬逼她揪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面。

若是賈家敗落時(shí)，林黛玉沒有死，也淪落到要衣無衣、要食無食的境地，估計(jì)她就能理解這個窮婆子的不得已。人對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也許能夠與生俱來，對于現(xiàn)實(shí)人生萬般苦楚的理解，有時(shí)卻得靠自己去經(jīng)歷咂摸。

不過“母蝗蟲”這三個字起的作用可大了，被寶釵好好夸了一下子，把黛玉的心徹底收了去―――劉姥姥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成了釵黛手里的一枚和棋。

紅樓里并不缺清客相公，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到賈府一垮，他們早不定跑到哪里承歡去了，倒是劉姥姥這個女篾片，烈火顯真金，露出她那俠義心腸。

（六）老眼看紅顏

劉姥姥是個篾片不假，不過，假如她只是一個倍受嘲戲的角色，那就太小看這個老人精了。就算她給大觀園里那些沒見過農(nóng)村世面的公子小姐們添了樂子，那些公子小姐們何嘗沒給她尋了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