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想像過劉姥姥回到家的樣子,會不會拄上龍頭拐,穿上老太太送她的綢緞衣裳,像個老封君一樣咳嗽,嘆氣,看病的時候也要把帳子撂下來?可是她第三次來,居然還是一股村氣,不像有的農村大學生進了城,回家就敢用普通話招呼自己的親爹。這個老太太有本事,有定力,不被外界影響自己的人生觀和幸福觀,照舊快快樂樂過自己的小日子。
而且,她只會把賈府看作自己的恩人,心里決不會產生焦大那樣的忿怨之氣。焦大是有所求而無所得,劉姥姥是求的都得到了,甚至得的比求的更多,所以只會感恩,說不定會真的給賈母等人立長生牌位哩。
不過,從這次大包小裹地回去,她也必定成了焦點,不定多少人聽她講賈府里怎么怎么樣,小姐的繡房什么樣,公子的臥室怎么樣,公子小姐吃什么,穿什么,長的什么樣,賈府的老太太有多少人伺候著呢?唉呀連伺候她的丫環(huán)呀,都插金戴銀,于是底下“哇”一片驚嘆之聲。鳳姐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她的房里掛著什么?他們每天吃的是什么,玩的是什么……然后她就在整個村莊里掛了號,時不時地有人問:“沒有進城去看你的親家呀?怎么還沒有進城去看你的親家呀?”她去不去呢?估計不會,因為王夫人捎話給她說,叫她以后別再求親靠友的。若是去得太勤,不是要惹人家誤會和小看嗎?看啊,劉姥姥又來啦,又來打秋風啦,臊得慌。
她并沒有想到,這個表面繁華的大家族,卻在一步一步走向沒落―――像一座土做的城堡,漸漸風化,重新變成灰塵,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到賈府真的倒了,被抄家了,能躲的恨不得全部推干躲凈,認識的恨不得生出一百個嘴來說:“我不認識他家,我和他家毫無關系?!边@個時候,她去不去?
這還用說?
去!
這是民間最普通也最沉重的報恩意識。咱怕什么哩?一個窮老百姓。難道連老镢把都不讓拿了?所謂“無欲則剛”,不光是說的抗婚的鴛鴦,也是說的后來賈府大難中不避嫌的劉姥姥。
所以,當她第三次來,她可是真的完完全全報恩來了。她救了巧姐。鳳姐應該感到幸運,這才真是“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
再回到文章的開頭去。為什么有的農村人會殘酷對待自己的親人?皆因了利益關系。有用的時候好好待你,沒用了,就把你一腳踢開??墒牵Z府抄家,劉姥姥卻自動送上門來。什么叫仗義?仗義居然不獨是仗了劍舍身取義,甚至也可以表現在一個七老八十、手無寸鐵的老婆子那里。不要奇怪,很多時候我們讀的書多,認的字多,能講出的道理多,吃的好東西多,床上鋪的是他們一輩子也鋪不到的真絲,思考的是他們永遠不會思考的哲學問題―――可是,我們卻真的不如他們高貴。
劉姥姥和焦大這兩個人出場早,戲份少,卻絕對有彩。焦大是“牢騷太盛防腸斷”的狹隘,劉姥姥是“風物長宜放眼量”的豁達。兩個人皆因和整體氣氛的極不和諧,如同白布上的墨跡,或是黑布上的白綢,最為明亮耀眼,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