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刻:“在我們北陸,打勝了仗是最大的榮耀,哪個將軍能把大敵滅掉,牧民家里寧可宰了所有的牛羊款待他,主君也要派大隊大隊的使節(jié)賜給器皿、牛羊和奴隸。跟這里可不一樣,打勝了,就被人忘了似的?!?/p>
“我們怎么辦?將軍可說了么?”姬野問。
“將軍什么都沒說,我和息轅出來的時候,將軍在軍帳里彈琴。”
“彈琴?”
“彈的是南淮的小調(diào)《不如歸》,大概將軍也想著撤兵了?!眳螝w塵望著屋頂,“我總有點(diǎn)感覺,將軍對于這次出征,并不怎么熱心似的?!?/p>
“他對什么都不熱心的?!奔б罢f。
呂歸塵想了想,搖了搖頭。
“你要有空幫我去外面打一盆水,我得洗洗臉,臉上臟得不成樣子?!奔б罢f。
“阿瑾沒有幫你擦臉么?”
姬野忽地皺了皺眉:“阿瑾阿瑾,好像你和她很熟似的。我不想給別人當(dāng)廢物一樣伺候著?!?/p>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p>
“怎么?”呂歸塵不解,“我倒是覺得她跟你長得還有點(diǎn)像呢,你看她的眼睛了么?跟你一樣是純黑的,還真少看見這種眼睛。
姬野皺了皺眉頭,滿臉厭棄的樣子,把頭扭到一邊去了:“反正我不想看見她那張臉,讓人看了就煩,她哪里像我了?”
呂歸塵知道這個朋友倔起來九牛也拉拽不回,也不多勸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guī)湍愦蛩??!?/p>
他從屋里出來,看見葉瑾坐在門檻上,面對外面的黑暗,只留給他一個修長的背影。靜靜的,雕像一般。他心里動了動,從門廳一角拎起唯一的銅盆,他要從葉瑾的身邊跨出門去。葉瑾微微側(cè)身,卻沒怎么動彈。
呂歸塵想了想,貼著葉瑾坐下,把銅盆放在面前。兩個人都不說話,軍營里梆子的聲音緩慢地穿過空氣,從他們的門前經(jīng)過,而后遠(yuǎn)去。
“得謝謝你救了我。”呂歸塵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一直想跟你說,卻不知怎么開口?!?/p>
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借故搭茬,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家在云中,父親出仕于皇室之前,只是楚衛(wèi)國一個無名的小吏?!比~瑾輕聲說。
“曾經(jīng)是殤陽關(guān)里排第二位的人物,想不到以前還是小吏呢?!眳螝w塵心里動了動,似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被葉瑾一眼看穿了,“你家不是云中葉氏么?我聽說過的,東陸最有名的七個大家族之一?!?/p>
“長官,可不像你想的那樣,”葉瑾輕輕笑笑,“我們東陸這七個大家族,哪一個沒有幾萬的后代?我家在葉氏里是個微末的小分支,除了繼承‘葉’這個姓氏,和主家那些大人物是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要是非厚起臉皮去走親戚,也不過是被人施舍幾個金銖,讓仆役彬彬有禮地送出來罷了。”
她理了理鬢角的頭發(fā):“然后我娘便改嫁了?!?/p>
“改嫁?”呂歸塵愣了一下。
“楚衛(wèi)國的吏治嚴(yán)厲,可是貪污橫行。因?yàn)榘l(fā)給官吏的薪俸極少,所以逼得官吏不得不貪污。若是被抓到,懲罰極嚴(yán),貪污金額在五個金銖以上的,可以處死??墒俏鍌€金銖對于當(dāng)官的人家,有時候逢年過節(jié)給上司送禮都不夠的。下面的官吏為了自保,都是拉幫結(jié)伙,互相隱瞞。父親是個膽子很小的人,也不是不想貪污,而是律令嚴(yán)酷,他不敢。所以每到需要給上司送禮的時候,家里就窮得沒有余糧。有一年元日,父親把最后的米換作幾個金銖,只買得起幾條豬腿分別送到幾位上司的家里。別人可都是送金玉和珍玩……”葉瑾還是淡淡地笑,“上司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倒不在意他那點(diǎn)供奉,只是取笑兩句就讓他走了。可他從上司門里出來,想到家里窮得已經(jīng)連米都沒有了,更不用說葷素,根本沒法過這個節(jié)。于是他偷偷到廊下,從自己送的豬腿上偷割下一刀肥肉,揣在懷里跑回了家?!?/p>
呂歸塵默默地聽著,咀嚼著她話里的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