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伸手掀開了木匣的蓋子。

一顆蒼白的頭顱躺在紅錦上，那是真顏部龍格氏龍格真煌的頭顱。從南方遙遙地帶回來，頭顱始終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膚都已經(jīng)干癟，乍一看，誰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頭和一顆普通的戰(zhàn)士人頭有什么區(qū)別。只是那神情看起來如此的平靜，全不像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人。

“是草原上獅子的頭。”大君低聲道，“厄魯帶回來給我看。其實我倒寧可不看它，就當(dāng)作從來不曾有過這么一個甥兒……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

帳篷里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無常，誰也猜不透他話里的意思。

“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瞇縫著眼睛，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我當(dāng)世子那時候，哥哥們勢大，沒人看得上我，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孩子，只懂得跨馬舞刀，哪里懂得別的？我母親是東陸人，你們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東陸血，哥哥們不信我，挑了我的錯處，把我和母親貶黜出去，去火雷原北邊的銀子寨。銀子寨你們都知道吧，過去是個大草場，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人了……父親誤會我，不肯見我，說是永遠(yuǎn)不再認(rèn)我，只給我十匹馬、兩個伴當(dāng)和一副弓箭?！?/p>

三個老王爺?shù)纳裆行┳兞?，坐著似乎也不安穩(wěn)。這些事情他們當(dāng)然比誰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并沒有提起過，時間流逝，幾個哥哥也漸漸疏忽了。大君今天忽然在眾人面前說起，往事歷歷在目，他們這才驚覺其實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臉上卻看不出喜怒來，他娓娓說了下去：“我們走到半路就沒了糧食，都靠打獵和喝馬奶過活。我又生了寒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來了，眼看就是死路，兩個伴當(dāng)也不愿跟我，夜里悄悄地逃跑，還把產(chǎn)奶的三匹母馬都拉走了。母親知道我沒有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騎著馬去追他們，懇求他們至少留下一匹馬。兩個伴當(dāng)垂涎我母親的美麗，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馬。母親牽著那匹母馬回來給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嚨。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墒俏疫B動都動不得，全身一時冷一時熱，縮在帳篷里，只在餓得要死的時候掙扎過去喝幾口馬奶?！?/p>

眾人心里微微生寒。大君即位之后，找到當(dāng)初的兩個伴當(dāng)，以馬革將這兩個人卷起來，親自帶領(lǐng)騎兵縱馬輪番踐踏，直到將兩人踩成肉泥。

“這樣過了十幾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馬出去吃草，再也沒回來。帳篷破了，我睡在里面，夜里周圍都是風(fēng)聲，外面石頭被吹得亂跑，好像整個世上就我一個人那樣。那時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就要來接我了……”大君微微頓了一下，“我醒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天神，看見的是我姐姐蘇達(dá)瑪爾的臉，我正躺在她懷里，她用自己的奶水喂我。”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只有她來救我。她比我大十二歲，那時候已經(jīng)嫁給了真顏部的老主君。她知道我被貶黜的消息，從真顏部帶著自己的兒子，自己跨著馬一路來找我。找到我的時候我只剩半條命，嘴爛得連乳酪都吞不下?！?/p>

“后來我就去了真顏部，在那里住了十二年。第二年，我的姐姐就死了。她染上了我的寒病，卻沒有挺下來。臨死的時候她把我和她兒子的手拉在一起，說你要照顧舅舅，然后她就死了。她的兒子叫伯魯哈，東陸名字你們都知道，是龍格真煌。那一年只有八歲。”

“伯魯哈是真顏部的世子，像個大人一樣，說是要照顧我。他七歲的時候就和我的姐姐一起騎著馬來找我，馬鞍上帶著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頭大狼。那時候我已經(jīng)被貶黜，什么都不是，真顏部的人也不在乎我，我很受冷眼。伯魯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給我，說是帶了這柄刀，誰再敢欺侮我，就是他的敵人。他的辦法也簡單，誰若是對我無禮，他就和那人摔跤。他小時候力氣就大，把人舉起來摔下地，瘦弱一點的爬都爬不起來。于是沒有人再敢欺侮我?！?/p>

“再后來是阿依翰的爹爹要選女婿，送信給四方開叼狼大會，你們都是知道的了。”

“是。”眾人都恭敬地回答。

阿依翰是大君第一個閼氏的蠻族名字。她的巢氏家族是青陽部有名的大族，靠著巢氏的支持，大君才得以繼承了現(xiàn)在的地位。迄今大將中的鐵氏兄弟和木犁，都是巢氏原來的家奴。

“伯魯哈說，若是我可以娶得阿依翰，那么回北都就有希望?？墒前⒁篮材菚r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巢氏惟一的女兒，草原上的好漢子都想娶她回去，憑我的實力，又怎么能在叼狼會上輕松勝出？不過伯魯哈卻說沒事，他保證阿依托定然是我的。”

“那天叼狼會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伯魯哈也騎著馬來了。我當(dāng)時很是吃驚，除了厄魯，你們不曾和伯魯哈當(dāng)敵手，若說騎馬打仗，他是我知道的僅次于父親的英雄?？v然是木犁，也接不住他的刀。我想若是伯魯哈也要爭，我自然贏不了，我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準(zhǔn)備讓給他。伯魯哈卻不跟我說話，只在人群中沖我眨眼……”

大君忽然沉默起來，許久，他唇邊微微露出一絲笑，仿佛那一幕還在眼前。

“叼狼開始后，伯魯哈裝作搶到了狼，把年輕的男人們都引到山坳里，然后一個一個都捉下戰(zhàn)馬來。他還是老辦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過他的，就可以出山繼續(xù)去叼狼。摔不過的，就只好留下。結(jié)果誰也摔不過他，跟我競爭的人少了一大半，我輕松就奪下了狼，娶了阿依托。那天直到晚上伯魯哈才帶著那些人回來，然后他們一起坐在火堆邊喝酒，喝著喝著他身上的傷口裂開，就昏了過去……其實他也不是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