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并不做聲，納蘭夫人不由紅了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里還記著你妹妹。這么些年來，你的苦，額娘都知道?？墒?，你不得不死了這份心啊。琳瑯那孩子縱有千般好，萬般好，她也只是一個(gè)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便如老太太當(dāng)日那樣疼她，末了還不是眼睜睜只得送她進(jìn)宮去。”

容若心如刀割，只緊緊抓著袍襟，手背上泛起青筋，那手亦在微微發(fā)抖。跪得久了，四肢百骸連同五腑六臟似都麻木了，可是這幾句話便如重新剖開他心里的傷，哪里敢聽，哪里忍聽？可納蘭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他心上一樣：“我知道你心里怨恨，可你終究要為這闔家上下想想。你父親對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衛(wèi)家牽涉鰲拜大案，依你父親的說法，這輩子都是罪無可恕，只怕連下輩子，也只得祈望天恩?？滴醢四甑哪菆鎏咸齑蟮?，我可是記得真真兒的。那衛(wèi)家是什么樣的人家？亦是從龍入關(guān)，世代功勛，鐘鳴鼎食的人家，說是獲罪，立時(shí)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衛(wèi)家老太爺上了年紀(jì)，犯了痰癥，只拖了兩天就去了，反倒是個(gè)有福的。長房里的男人都發(fā)往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女眷籍沒入官。一門子老的老，小的小，頓時(shí)都和沒腳蟹似的，憑誰都能去糟踐，你沒見過那情形，瞧著真真叫人心酸?！?/p>

他如何不曉得……正是冬日，剛剛下了一點(diǎn)小雪，自己笑吟吟地進(jìn)上房，先請下安去：“老太太?！眳s聽祖母道：“去見過你妹妹?！毖U裊婷婷的小女兒，渾身猶帶著素孝，屈膝叫了聲“大哥哥”，他連忙攙起來，清盈盈的眼波里，帶著隱隱的哀愁，叫人心疼得發(fā)軟……那一雙瞳仁直如兩丸黑寶石浸在水銀里，清澈得如能讓他看見自己……有好一陣子，他總無意撞見她默默垂淚。那是想家，卻不敢對人說，連忙地拭去，重又笑顏對人?？赡切σ饫镫[約的哀愁，越發(fā)叫人心疼……

家?？偸遣坏瞄e，一從書房里下來，往她院子里去，窗前那架鸚鵡，教會(huì)了它念他的新詞：“休近小闌干，夕陽無限山……”可憐無數(shù)山……隱隱的翠黛蛾眉，癡癡的小兒女心事……轟然竟是天翻地覆……任他如何，任她如何……心中惟存了萬一的指望，可如何能夠逆天而還？這天意，這圣諭，這父命……一件件，一層層，一重重，如萬鈞山石壓上來，壓得他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并不足惜，可他哪怕化作齏粉，如何能夠挽回萬一？

母親拿絹?zhàn)邮弥蹨I：“琳瑯到我們家來這么些年，咱們也沒虧待過她，吃的、用的，都和咱們家的姑娘一樣。老太太最是疼她，我更沒藏過半分私心，舉凡是份例的東西，都是挑頂尖兒的給她，那孩子確實(shí)可人疼啊?？墒怯钟惺裁捶ㄗ?，哪怕有一萬個(gè)舍不得，哪里能違逆了內(nèi)務(wù)府的規(guī)矩法度。到了如今，你就算不看在額娘生你養(yǎng)你一場，你忍心叫老太太再為你著急傷心？就算你連老太太和我都絲毫不放在心上，你也要替琳瑯想想。萬一叫旁人知道你的糊涂心思，你們自己確是清清白白，可旁人哪里會(huì)這樣想。她到時(shí)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在宮里還能有活命么？聽額娘一句勸，這都是命，我的兒，憑你再怎么，如何爭得過天命去？”

容若本來是孤注一擲，禁不住母親一路哭，一路說，想起昔日種種，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光陰，一路走來，竟都成了枉然，而今生竟然再已無緣。無法可避宮門似海，圣命如天，心中焦痛如寸寸腸斷。念及母親適才為了自己痛哭流涕，拳拳慈愛之心，哪忍再去傷她半分，更何況琳瑯……琳瑯……一念及這個(gè)名字，似乎連呼吸都痛徹心扉，自己如何能夠累及她？這么多年……她哪怕仍和自己是一樣的心思，可自己哪里能夠再累及她……怎么能夠再累及她……心中輾轉(zhuǎn)起伏，盡是無窮無盡的悲涼。只覺這祠堂之中，黯黯如茫茫大海，將自己溺斃其中，一顆心灰到極處，再也無半分力氣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