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見是他,便微笑道:“朕難得出來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兒的事可不許告訴旁人,傳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p>
納蘭應(yīng)了“是”,又磕頭道:“夜深風(fēng)寒,請皇上起駕回宮?!?/p>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焙鋈弧斑住绷艘宦?,問:“你這額頭上是怎么了?”納蘭道:“回皇上,奴才前兒圍獵,不小心為同伴誤傷。”皇帝微微一笑,說道:“你的騎射功夫上佳,誰能誤傷得了你,朕倒想知道?!奔{蘭見皇帝心情甚好,明知此問乃是調(diào)侃自己,難以回答,只得又磕了個頭?;实酃恍Γf道:“你父親的謝罪折子朕已經(jīng)看了,朕樣樣都替你打算了,你可要好生謝朕?!?/p>
納蘭只覺得喉中似哽了個硬物,畢生以來,從未曾如今日般痛楚萬分,那一句話哽在那里,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忽一陣風(fēng)過,那城樓地方狹窄,納蘭跪著離皇帝極近,便聞到皇帝衣袖之間幽香暗暗,那香氣雖淡薄,但這一縷熟悉的芳香卻早已是魂牽夢縈,心中驚疑萬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本能般以眼角余光斜瞥,只見皇帝身邊近侍太監(jiān)們青色的袍角,隔得更遠方是宮女們淡青色的衣角。那裊裊幽香,直如茫茫夢境一般,神色恍惚,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心中凄苦萬狀?;实坌Φ溃骸捌饋戆?,朕這就回去了。”
納蘭重重叩了一個頭,額上傷口磕在青磚地上,頓時迸裂,痛入心腑,連聲音都不似自己的:“謝皇上隆恩?!?/p>
他至城樓下送皇帝上肩輿,終于假作無意,眼光往宮女中一掃,只見似是琳瑯亦在人群里,可恨隔著眾人,只看不真切,他不敢多看,立時便垂下頭去。梁九功輕輕拍一拍手掌,抬肩輿的太監(jiān)穩(wěn)穩(wěn)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監(jiān)便唱道:“萬歲爺起駕啦――”聲音清脆圓潤,夜色寂寥中驚起遠處宮殿屋脊上棲著的宿鳥,撲撲地飛過城墻,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飛去了。
納蘭至卯正時分才交卸差事,下值回家去。一進胡同口便瞧見大門外里歇著幾臺綠呢大轎,他打馬自往西側(cè)門那里去了,西側(cè)門上的小廝滿臉歡喜迎上來抱住了腿:“大爺回來了?老太太正打發(fā)人出來問呢,說每日這時辰都回來了,今兒怎么還沒到家。”
納蘭翻身下馬,隨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小廝,自有人拉了馬去。納蘭回頭瞧了一眼那幾臺轎子,問:“老爺今兒沒上朝?”
小廝道:“不是來拜見老爺?shù)?,是那邊三老爺?shù)目腿??!奔{蘭進了二門,去上房給祖母請安,又復(fù)去見母親。納蘭夫人正與妯娌坐著閑話,見兒子進來,歡喜不盡:“今兒怎么回來遲了?”納蘭先請了安,方說:“路上遇著有衡,大家說了幾句話,所以耽擱了?!?/p>
納蘭夫人見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來,先去歇著吧。”
納蘭這才回房去,順著抄手游廊走到月洞門外,忽聽得一陣鼓噪之聲,卻原來是三房里幾位同宗兄弟在園子里射鵠子。見著他帶著小廝進來,一位堂兄便回頭笑著問:“冬郎,昨兒在王府里,聽見說皇上有旨意為你賜婚。嘖嘖,這種風(fēng)光事,朝中也是難得一見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氣。”
納蘭不發(fā)一語,隨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圓了弓弦,“嗖嗖嗖”連發(fā)三箭,支支都正中鵠子的紅心。幾位同宗兄弟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納蘭淡淡地道:“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見他徑往月洞門中去了,方才甩過辮梢,一手引著弓納悶地說:“冬郎這是怎么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萬兩銀子似的,一臉的不如意?!绷硪蝗吮阈Φ溃骸八€不如意?憑這世上有的,他什么沒有?老爺自不必說了,他如今也圣眷正隆,過兩年一外放,遲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著皇上素日待他的樣子,只怕不過幾年,就要換頂子了。若說不如意,大約只一樣――大少奶奶沒得太早,叫他傷心了這幾年?!?/p>
納蘭信步卻往小書房里去了。時方初夏,中庭的一樹安石榴開得正盛。一陣風(fēng)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開著,幾瓣殷紅如血的花瓣零亂地落在書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開那本《小山詞》,卻不想翻到那一頁書眉上,極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寫了兩個字:“錦瑟”。他心中大慟,舉目向庭中望去,只見爍爍閃閃,滿目皆是那殷紅繁花,如落霞織錦,灼痛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