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人簡直就是“尷尬”的化身。不過，她實在很強勢。所以他到現(xiàn)在都無法接受“她是被一只蚊子殺死的”這個事實。她是那么的膘肥體壯，一只Mbu怎么可能對她構(gòu)成威脅？哪怕那是一只攜帶了奧尼翁—尼翁熱病毒的蚊子——她如今還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想到一輩子都要跟自己的母親糾纏不休，他不免覺得如坐針氈。

阿巴斯先生接著意識到： 他還是有可能壓制住她的。于是，他跪下來，對著駱駝的耳朵喃喃道：“聽我說，媽媽，你要是再在旅途中惹麻煩，我就把東西從你身上卸下來，然后把你丟給那個原始的流浪部落。我發(fā)誓我干得出來，到時候他們就會割開你的喉嚨，喝你的血。事畢再用你的糞便混著你的毛發(fā)塞住你的傷口。一個月以后，他們會再次劃開你的喉嚨，喝更多的血，他們的確如狼似虎到了那種程度。”他停頓了一下，好讓對方慢慢品味他的話。最后他說：“所以，媽媽，你要么現(xiàn)在就站起來，要么一到米帝帝瑪就受死。你自己決定吧，動作要快?！?/p>

阿巴斯先生認為正是他的這番話（而非趕駝人的鞭打）使得西蹄最終站了起來，繼續(xù)領(lǐng)著駝隊前進。跟在西蹄后面的是馱著阿巴斯先生的駱駝，接著是馱著斯威尼小姐的駱駝，末尾是馱著補給的第四頭駱駝。他們的行程耽擱得太久了，雖然駝隊動作遲緩，中途又出了許多意外，他們卻很幸運地沒有碰到索馬里匪徒。如果碰上了，那些屁股上閃耀著一排排金子彈的強盜一定會殺死這個任性的美國女人。到時候，阿巴斯先生的下場也好不到哪里去。

無論如何，他現(xiàn)在的“下場”就已經(jīng)不怎么樣了。從小，他就夢想著擁有一份待在陰涼處、無需多少體力付出、最好還無需與人接觸的工作。有一天，從倫敦跑來了一位名叫費特格林小姐的圖書管理員。她是來為一項獎學金尋找一名合適的獲得者的。她選中了他，當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滿足他要求的理想工作時，他真是喜出望外！當然，他不時也要整理一下書架。不過，圖書館禁止談話的明文規(guī)定大大地補償了這小小的體力付出。

可是現(xiàn)在，他的工作性質(zhì)起了變化。他被強迫每周四次在毒日下進行極端勞累的旅行，穿越除零星的帶刺灌木和刺槐外就荒涼得一無所有的沙漠。憑什么??？就憑這些大腦發(fā)熱的外國人決心讓所有的孩子都接受教育？想到外國人對“教育”這個詞的誤解，他就氣得磨牙。這些外國人不明白： 讀書寫字并非教育的惟一途徑。在部落文化里，傳統(tǒng)是口頭相傳的一件事。它靠著日益發(fā)展、豐富的記憶的支撐，由一系列的儀式和人們的敬重心理來維持。這種敬重心理不是書本可以構(gòu)建出來的，相反，書本會摧毀這種心理。

另外，這些思想單純的人過的是與世無爭的生活。安貧樂道不也是一種智慧么？一陣雨，一碗玉米，就能叫他們稱心如意。他們都是守本分的。這個由肯尼亞國家圖書館服務部監(jiān)督、斯威尼小姐為“客座顧問”的移動圖書館蠱惑著人們?nèi)チw慕一種遙不可及的生活。這些捐助的圖書中的確有一些有用的書，但除此以外，一個渾身塵土的沙漠居民能從某些個電影明星的傳記中學到什么？還有什么教人自己動手設計庭院的書？有關(guān)中世紀城堡的兒童圖冊？這些書的內(nèi)容昭然突顯了西方理想主義的弱點： 無知與妄自尊大。

還有其他的問題。比如以下這條棘手的規(guī)定： 借走的東西必須在兩周后以毫無損傷的狀態(tài)歸還，說什么他也不相信這些部落勇士們和他們的家眷已經(jīng)充分領(lǐng)會了這條規(guī)定。還有什么“駱駝移動圖書館只能對永久定居的非游牧部落開放”的規(guī)定，這叫什么事嘛？這里可是荒野啊。一旦季節(jié)性的井水干枯了，一旦強盜們開始威脅部落的安寧了，一旦“永久定居”成了羈絆而非選擇，一旦部落成員無法抵擋新土地上的自由召喚——“永久定居”的咒語便被破除了。

他已經(jīng)在許多會議上多次強調(diào)了這些問題，可是會上那些思想幼稚的英美社會改良家們只知道一意孤行，他們討論出了將圖書館送過起伏不定的原始地表的方法，他們籌集了海外資金，募集了圖書。他覺得將潛在的問題擺到桌面上是他的責任。是以，他吐字清晰、發(fā)音優(yōu)美（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覺得的）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同時竭力使自己不至于表現(xiàn)得傲氣凌人。一天下午，來自內(nèi)羅畢的上司穆耶斯先生彎下身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

“沒人想要從一個圖書館長的口中聽到反對閱讀的論調(diào)?！蹦乱瓜壬f。盡管他的口吻又克制又得體，阿巴斯先生還是馬上明白了過來： 想要說服這群人放棄這項愚蠢的計劃、將錢用在更為實際的圖書館內(nèi)部改良上，就像教會大象唱歌一樣不可能。他若是繼續(xù)對抗下去，很可能會丟掉飯碗。

他并不是沒有意識到上司提到的態(tài)度問題。他知道自己給人帶來了舉止暴躁、言辭倔強的印象，尤其還有個外表善良、笑?可掬的斯威尼小姐與他作對比。穆耶斯先生說她是個“隨意得可愛”的小姐，阿巴斯先生明白這句評語指的是她總是背著一個紫色的包來開會，并且好像很少梳理她那頭鬈發(fā)的事實。她和他在倫敦認識的那些圖書館員不同，她是那么心直口快、固執(zhí)己見，隨意與激情奇異地在她身上融為一體。

她跟阿巴斯先生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放了什么東西在這個地方，這個東西比你我都要大，即使在我走后，它也會繼續(xù)成長”。她說的“走了”當然不是死的意思，而是遠離齷齪的當?shù)厥澄?、不舒適的房間和沒有隱私的社會環(huán)境的意思。她要回到她的游泳池、低領(lǐng)禮服和意亂神迷的卿卿我我中去——他看過美國的電視節(jié)目。誠然，她暫時放棄這些物質(zhì)享受的動機是令人欽佩的，但有些時候，他實在覺得她很多管閑事。

駝隊已經(jīng)在去往米帝帝瑪?shù)穆飞闲羞M了三個多小時。他決定： 以后再也不為這些事操心了。他已經(jīng)堅持要將一定的規(guī)章制度貫徹到底，而他們最終也同意了他的意見；另外，他在這項計劃中的位置與責任也已明確在案。待到這個“非機動的移動圖書館”——即他們所稱的“駱駝移動圖書館”，他們?yōu)樽约耗芟氤鲞@樣巧妙的詞而自得滿滿地微笑了——不可避免地在正午的陽光下萎蔫時，他們一定沒法拿他是問。美國人駝隊?？吭诿椎鄣郜?shù)拇袒睒湎聲r，已將近中午。這棵刺槐是方圓一英里內(nèi)最高的樹，美麗又樸素，好似一位消瘦過度的貴婦。他們已經(jīng)是第九次來到這里了，路途中的死寂與米帝帝瑪?shù)男[碰撞到了一起——菲兒每一次都會被這孤獨旅程后的碰撞時刻所打動。由于阿巴斯先生在旅途中例行公事地拒絕與她談話，她在數(shù)小時之內(nèi)惟一能聽到的就是駱駝單調(diào)、黏乎乎的呼吸聲。偶爾，會有一只鳥在酷熱中軟綿綿地抱怨幾聲，或由于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涼蔭而歡快地啾幾聲。在寂靜中，她將自己幻想成了一個孤獨的古代游牧民，在沙塵構(gòu)筑的幻影中顛沛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