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布盧姆卻看見了他。伍德羅以不自然的腳步踏進病房，布盧姆立刻抬起頭來。布盧姆原本坐在特莎床邊，這時起身彎腰湊著她耳朵說悄悄話，然后靜靜朝他走過來，拉著他的手，喃喃說：“歡迎。”男人對男人的招呼。究竟歡迎個什么勁兒?由她情夫特許，歡迎來看特莎嗎?歡迎來到這個臭氣熏天、苦難煎熬的人間煉獄嗎?不過伍德羅只能以尊敬的口氣說：“很高興見到你，阿諾德?！比缓蟛急R姆悄悄溜到走廊。

以母乳喂小孩的英國女人，伍德羅遇到的不多，不過她們都表現(xiàn)出相當程度的節(jié)制。格洛麗亞當然也喂母乳。她們會跟男人一樣敞開前胸，然后運用手法遮掩里面的東西。不過在這種令人窒息的非洲空氣里，特莎才不覺得有矜持的必要。她把上衣褪到腰間，而腰部只有一條類似剛才那位老婦人披著的肯加布。她搖著嬰兒，讓嬰兒吸吮左乳房，右乳房則空出來等待。她的上身纖弱透明。就算是剛生過小孩，她的胸部依舊輕盈無瑕，正如他經(jīng)常幻想的一樣。她哺育的嬰兒是黑人，在她大理石般白皙的皮膚襯托下呈現(xiàn)藍黑色，一只黑色小手找到正在喂哺他的乳房，以詭異的自信吸吮著，特莎則看著他。然后她緩緩抬起灰色大眼，盯著伍德羅的眼睛看。他急忙想找話講，卻講不出話來。他屈身倚向她，一手搭在她的紅發(fā)上，親吻她的眉毛。這時他看到剛才布盧姆坐的那邊有本筆記簿，不禁一驚。筆記簿放在一張小桌子上，危危欲墜，旁邊有一杯如同死水的茶水，還有兩支圓珠筆。筆記簿攤開著，以如蜘蛛網(wǎng)般模糊的筆跡斷斷續(xù)續(xù)記錄下東西，而這種筆跡讓他聯(lián)想到心中那份與她有關(guān)的不堪往事。他側(cè)身坐在病床邊，等著想出要講的話，結(jié)果卻是特莎先開口。她因服用鎮(zhèn)定劑而且飽受折騰，嗓音虛弱，卻鎮(zhèn)定得很不尋常，仍想以她一向用來嘲弄他的口氣說話。

“他的名字叫巴拉卡，”她說，“意思是福氣。你早就知道了吧?！?/p>

“取得好?！?/p>

“他不是我的孩子?！蔽榈铝_什么也沒說?！八赣H沒辦法喂他?！彼忉?。她的嗓音緩慢幽然。

“有你在，他算是很幸運?！蔽榈铝_堂而皇之地說，“你感覺怎么樣，特莎?我一直擔心你擔心得要命，你是無法想像的。我真的很難過。除了賈斯丁之外，有誰來照顧你?有吉妲，還有什么人?”

“阿諾德。”

“我是說除了阿諾德，那還用說?！?/p>

“你對我說過，我會招來巧合的事件?！彼焕頃偛诺膯栴}，“我自己跑到前線，可以發(fā)揮作用?！?/p>

“我以前很佩服你這一點。”

“現(xiàn)在還佩服嗎?”

“當然。”

“她快死了，”她邊說邊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望向病房另一邊，“他的母親。婉哲。”她正看著那位胳膊垂掛在床邊的婦女，以及身邊那位彎腰不講話的小男孩?！皢柊。５?，你難道不想問她得了什么病?”

“得了什么病?”他乖乖問。

“生活。佛教教導我們，生活是首要死因。過度擁擠、營養(yǎng)不良、環(huán)境污穢?！彼龑χ鴭雰褐v話，“還有，貪婪。這里說的是貪婪的男人。他們沒有連你也一起殺掉算是奇跡了?？墒撬麄兊拇_沒有殺你，對不對?頭幾天，他們每天來看她兩次。他們嚇壞了?！?/p>

“誰嚇壞了?”

“巧合事件。那些貪婪的人。穿潔白的大衣。他們看著她，戳她一兩下，看看心電圖的數(shù)字，跟護士講話?，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不來了。”嬰兒弄痛了她。她溫柔地調(diào)整一下，然后繼續(xù)說，“對耶穌基督來說無所謂。耶穌基督可以坐在垂死的人床邊，講講神奇的字眼，病人因此活了下來，大家也拍手叫好。巧合事件卻無法辦到這點。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一去不回。他們殺了她，現(xiàn)在他們不知道要講什么神奇的字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