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仕第原是城關(guān)小學(xué)的教師,“文革”前一直默默無聞,到“造反有理”時,人們才覺得,他不是個一般人,但到底怎么個不一般法,卻沒人說得清。凡見過他的人,都印象深刻,卻說不出為什么。他平時話很少,不得不說的話,也半吞半吐。然而,即使他一言不發(fā),靜靜地坐在那里,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周圍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場”,有能量,有股威懾力。
他有位看不出年齡的妻子,叫虞觀鶴,在縣文化館工作,老家是浙江溫州,但水泉縣的人分不清,都叫她“上海人”。她長得并不艷麗,但皮膚要比當(dāng)?shù)厝思毮?,很會打扮。說“很會”,是因為她并不穿得花枝招展,同樣的灰藍布,她卻收拾得那么合體,穿得又干凈又利索,別人學(xué)都學(xué)不來。她父親解放前在溫州似乎是個人物,店鋪都開到上海去了,解放后好像還擁護共產(chǎn)黨,“開明”過些日子,但后來就無聲無息了。虞觀鶴很少跟人談她父親,財產(chǎn)問題更是諱莫如深。父親的一個什么親戚據(jù)說不在中國,更使她帶了幾分神秘色彩。但從“紅衛(wèi)兵”的觀點來看,有海外關(guān)系,幾乎就等于特嫌,了解了這層關(guān)系,就能理解為什么朱仕第辦什么事都小心翼翼。
今晚,他莽撞了,這陣兒恨不得打自己幾個嘴巴。是聰明暴露了他。人太聰明了,就像棉花里的針,要想不扎著人也難。今晚他是忍無可忍了。他聽那些書記、常委們辯論,覺得那么可笑,無論哪一方的發(fā)言,他都能挑出破綻,幾句話就可以駁倒。然而,他們雙方卻都只知道發(fā)火、著急、生氣。特別是后來,他看到劉鐘、蘇蕓、趙天葵幾個圍攻曹兀龍一個,曹兀龍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他忽然生出了想一戟定乾坤的豪氣,他想自己要是呂布,絕不讓劉、關(guān)、張在虎牢關(guān)占了便宜去。他開口了,幾句狗屁歪理就堵住了劉鐘、蘇蕓、趙天葵的嘴,可是,他還沒來得及享受戰(zhàn)勝者的樂趣,就發(fā)現(xiàn)自己把自己置于風(fēng)口浪尖上了。
他必須做出選擇。
水泉縣委班子已經(jīng)一分為二了,他站在哪一邊呢?從心里說,他贊賞劉鐘、蘇蕓他們,這是一幫正人君子??墒?,他們的致命弱點是,不看形勢,這都什么年代了,他們說話還只強調(diào)一個“理”字。如果是“理治”的社會,有理可以走遍天下,可現(xiàn)在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是上面怎么說的!毛主席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你還到哪里找另外的“理”?毛主席的話就是絕對真理!要想折倒對手,根本不需要找什么理,只要把自己的觀點用毛主席的話包裝一下,就無往而不勝了。誰再敢反對?再反對就是反對毛主席!就是反革命!這么銳利的武器,他們竟然不用,還搜尋什么理和人辯論!就從這一點來說,他們是沒有前途的一群,雖然他們目前看起來人數(shù)眾多,在班子里占絕對優(yōu)勢,但都是泥菩薩,一場暴雨就可以淋他們個落花流水。
曹兀龍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要論德、才,比劉鐘他們差遠了,也就一個生產(chǎn)隊長的水平,給我朱仕第拾鞋帶都不配!可是,這家伙卻有一樣好——他踩著時勢的鼓點了!這個世界,是“勢”的世界,誰能因勢利導(dǎo),誰就能生存、發(fā)展、發(fā)達。曹兀龍不一定看得這么透,但他卻是實行者。我只是悟透了這層道理,曹兀龍卻已經(jīng)這樣做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面怎么說,他就怎么干,誰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就聽誰的,頂頭上司變了,他立即跟著變,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他都不在乎,所以,他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社會上流傳的“站不完的隊,受不完的罪,寫不完的檢討,流不完的淚”對他不起作用。他永遠跟著權(quán)力大的人,永遠站在勝利者一邊。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然而,畢竟,他是個老粗,過分地隨風(fēng)倒,在人們心里的分量就太輕了,現(xiàn)在,讓自己黑更半夜去找他,要叫人說是他去投靠,也太掉價了。
朱仕第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辱,腳下越來越遲滯,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街上很黑,路燈和機關(guān)門墩上的大燈都做了孩子們練彈弓的靶,只有十字路口的高壓線電桿上星星般懸著一盞,似乎在提醒人們知道,這里是有電的縣城。
他走出縣委大院時,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一個行人了,但他還是怕看不見的地方有眼睛,沒有直接向西走曹兀龍家,而是先向南,仿佛是要回家,卻在快到家門口時向西轉(zhuǎn)彎,再向北到曹兀龍家。這樣他就要走一個“U”字,但心里踏實多了。
他走得很慢,他要思考,要在這段路上做出最后的決斷。有好幾次,他在心里命令自己:回去吧,回去,不要去曹兀龍家,可那會有什么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得罪曹兀龍。曹兀龍可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一把手,頂頭上司,和鐵首仁、劉鐘他們完全不同的人。鐵首仁、劉鐘他們不會故意找你的茬兒,可這位,不是朋友就是對手!繞都繞不開!而且,今晚的話一出口,劉鐘他們就對他另眼相看了,曹兀龍要再出手打擊,豈不是兩面受敵!不,不能那樣!今晚就先看看曹兀龍的態(tài)度吧,這邊先掛著點,劉鐘他們要是不逼他,還和從前一樣,他再慢慢撤出來;要是劉鐘他們對他不利的話,也只好和曹兀龍站在一條線上了。他一向以諸葛自居,可惜曹兀龍當(dāng)不起劉備。
一條狗猛地從街角躥出來,看見朱仕第,嚇得一跳,立即逃了。朱仕第也被它嚇得心怦怦直跳,他一向有股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是上海人,這時卻也不免氣餒,他比當(dāng)?shù)厝四憙盒。偈莸墓匪寂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