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望茅草地(2)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全場暴發(fā)出山崩石裂般的掌聲。

他笑著擺擺手:“現(xiàn)在不鼓掌沒關(guān)系,兌現(xiàn)了再鼓掌。嗯?”

掌聲更響了。

我后來才知道,茅草地一點也不詩意,而是沒完沒了的地雷陣。那些大大小小的頑石,盤根錯節(jié)的樹蔸,就能把耙釘和鋤口每天磨熔好幾分,震得我們這些少男少女的手心血肉模糊。要命的是,這樣的地雷陣一眼望不到頭,還不把我們嚇暈?

玉米,木薯,黃豆,甘蔗……我們的腦子里從此只有草本和木本,再加一點大糞和農(nóng)藥的氣味。出工兩頭不見天,一個個都曬得像黑人。晚上回家還要剝麻,剝花生殼,修補箢箕和籮筐。這樣還是忙不過來。剛鋤完這里的草,那邊的草又比苗還高了。累得兩眼翻白喘大氣了,豆苗還是稀稀拉拉。但我們還要播種,開荒,播種,開荒,朝無邊無際的前方拋灑汗水。場長說過,全國大干快上,我們這里也要一年自給,三年大變,建成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鐵營盤”。

伙食慢慢變得糟糕。三菜一湯不過是接風宴,食堂里很快就只剩兩個傳統(tǒng)節(jié)目。一是黑糊糊的咸干菜,像是熬中草藥,一揭鍋蓋就讓人翻胃。二是干辣椒湯,一沾舌頭就像電擊,電得你舌頭發(fā)麻全身冒汗,因此又有了“感冒發(fā)散劑”的外號。場長有時也帶幾個槍手去打野麂和野豬,讓大家好歹聞一聞肉香。或者是攪幾桶巴豆水去河里毒魚,只是吃魚時把魚內(nèi)臟全部丟掉。但這樣的美事一個月難有三兩回,潤滑枯腸只在片刻。知識青年們不能不懷念城里的湯面和肉包子,不能不在地頭整日期盼開餐的鐘聲,甚至不能不偷盜——有個外號叫猴子的家伙,有一次在廚房里偷喝豬油,咕嘟咕嘟像喝開水,一碗灌下肚去,鬧得自己臉色發(fā)青,肚子劇痛,往廁所里接連跑了十幾趟。

好容易等到一個雨天,該休息一下了吧?該讓大家睡個圓吞覺吧?可天剛蒙蒙亮,廚房那頭剛有點劈柴的動靜,地坪里就有驚天動地的腳步。

咚咚咚——每張門也被敲得炸響,從東往西一路雷霆萬鈞?!捌鸫玻鸫?,人家三工區(qū)的已經(jīng)挖了五畝地啦——”這是場長的聲音。

隊長似乎在討價還價:“場長,這雨還在下……”

“雨不大,不大。你們把斗笠雨衣帶好。”

“有三個人請病假了……”

“他們吃了飯沒有?每餐吃得下半斤米的,都是假病。不能吃飯的就關(guān)起門來睡覺!”

“可能也是太累了呵……”

“只聽過病死的,沒聽過有累死的。后生怕什么累?力氣從來用不完。越用越有,越不用越?jīng)]有。知道不?”

場長喊工以后,把一桿特大號的耙頭往肩上一搭,自顧自朝地里走去,一雙大套鞋在泥水里叭噠叭噠。

我們怎么也趕不上他。在那一刻,我全身散了架,肩膀找不到胳膊,屁股接不上膝蓋,腰桿與背脊兩不相干,意識中的手已經(jīng)伸了出去,明明是去抓耙頭把,結(jié)果卻抓來空氣或者雨水。

我的腦子里也七零八落。場長與酸菜交錯,隊長與廁所重疊,被子在下雨,耙頭在唱歌,廚房擠壓腰桿,母親哽在喉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以上這些事物重新編織出順序和條理,弄清楚我是在哪里,在什么時候,在干什么。我明白了,我正頂風冒雨走在一棵桑樹下,雨帽的一角呼啦啦拍打著臉。

趙海光在我前面撲通一聲滑倒了,半天沒有起來。我去拉他時,發(fā)現(xiàn)他已成了軟軟的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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