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望茅草地(12)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無盡的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除夕之夜就在這樣憂郁的歌聲中到來。沒有鞭炮,沒有歡笑,甚至沒有像樣的年飯。大家燒著棉花稈,敲打著鋁飯盒和洋瓷缸,目光里一片茫然。

場長帶著幾個干部來工區(qū)拜年。他帶來了一壺酒,還有幾包好煙,想讓大家高興和活躍一點(diǎn)。他見人就分煙,見人就敬上酒壺,講了些笑話,什么李瞎子掉到了糞坑里,什么豬八戒到高老莊做女婿。

有個干部聽出笑聲太勉強(qiáng),提起另一個話題:“張胡子,你經(jīng)常說你小時候練過武打氣功,可以刀槍不入,飛檐走壁,怕是吹牛吧?”

“胡說,我張種田吹牛?”場長喝了口酒,有意逗個趣,“不信我就來兩手給你看看?!闭f著把棉衣一脫,一個馬步,全身運(yùn)氣,額上青筋直暴,臉盤子漲出了紫紅色,然后是青色,然后是黑色,十個粗短的手指頭隨之痙攣顫抖。“嘿!”他大喝一聲,腳一跺,一掌劈下去,果然劈斷了磚塊,劈得粉末飛濺桌椅顫抖。

好哇——有人鼓掌喝彩。

掌聲一落,場長又來了個節(jié)目,挑兩個氣力最大的后生,一人抱住他的一條腿,看他們能不能把他掀翻。

幾個節(jié)目下來,他已忙得一身老汗,可惜氣氛還是不夠熱烈。有人不辭而別,火堆邊的空座位越來越多。有人不再喝彩,只是摟住雙膝瞌睡。李瞎子其實并不瞎,一看這場面就故意鬧騰,又是添柴又是添茶,還裝裝酒瘋開口罵人:“李建國你這個王八蛋,我喝一口你怎么只喝半口?看不起我鄉(xiāng)下人是么?”

“唔……”場長其實心里明白,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沮喪地穿上棉衣,摸到了手電筒。“哦,我們也該走了……”

像個不討好的演員,他筋疲力盡地退場,輕輕嘆了口氣,搖搖晃晃出門去,佝僂的身子閃入風(fēng)雪之中。

這一夜我沒有怎么睡著。不知為什么,總想起那個佝僂的背影。唉,場長,太刺傷他也許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并不比我們少流。那么是怎么回事呢?我們不缺乏手繭,但只得到幾把霉花生。我們也不缺乏先進(jìn)工具,但拖拉機(jī)在山頭生銹。我們也不缺乏熱情,但最終眼前都是一張張冷漠的面孔。那么怪誰?

好大一場雪呀。

十四

小雨調(diào)到另一個工區(qū)以后,我還是經(jīng)常到豬場邊去,好像那里還有她的余音和氣息,她還有可能從哪個豬圈里冒出來。我遙望另一個工區(qū)的燈火,想象她現(xiàn)在的景況。她在做什么呢?會不會想念一個什么人?不會是一個勁地在油燈下寫思想?yún)R報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來了,自己還不知道,是醫(yī)生先把消息告訴場領(lǐng)導(dǎo)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飯,場里只得趕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這家伙與孩子他娘火速結(jié)婚。場長在婚禮上講了些祝賀的話,還贈給新婚之家兩個熱水瓶??梢韵胂螅粓鰺釤狒[鬧的婚禮使戀愛禁令不了了之。不過有意思的是,知青們眼下都認(rèn)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見到異性反而謹(jǐn)言慎行起來。

“見鬼,讓他們搞對象吧,他們都像閹了似的!”場長經(jīng)常一見到隊長們就打聽?wèi)賽蹌討B(tài),在干部會上動員大家都當(dāng)媒婆,還從附近農(nóng)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職工,平衡場里的男女比例。聽隊長說,他就是想讓大家安心農(nóng)場,在這里成家立業(yè)落地生根,包括給他生出一窩窩小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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