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巴掌,聽見了麻雀叫,仰頭輪了個方向不夠準確的白眼。最后指定了一個方向:“爸爸。”
好,終于有了結果。照事先的約定,他叫“爸爸”就意味著舌道,意味著官司還得繼續(xù)打。主張用舌的一派因此歡欣鼓舞,一顆懸心總算落到實處。不過,主張牙道的一派還是猶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他意思。比方他手里的粽粑總是掉了一半,就沒什么意味嗎?嘴里吹了一個涎泡,又是什么含義?至于他的手指朝上,所指之處有祠堂一個尖尖的檐角,向上彎彎地翹起,像一只黑色老鳳舉翅欲飛。那不會是更重要的指點吧?
“渠是指麻雀,還是指樹?”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是不是說要言和?”
“胡說,檐和炎同音,雙火為炎么。他是說要用火攻。”
爭了半天,天意又變得茫然難測。
不管是出于天意還是人意,這一天戰(zhàn)端再起。雞尾寨的人主動殺上山來。先是濃煙滾滾,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順著南風,很快就燒焦了雞頭寨的前山,直燒得鳥雀亂飛,一根根竹子炸得驚天動地,黑黑的煙灰到處降落。要不是僥幸碰上一場雨,整個寨子連同后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慘遭毒手。接下來,一伙滿臉涂著血污的男女,據說嘴里念了刀槍不入的金剛咒,據說頭上淋了祛邪避禍的狗血酒,越過大木橫陳的路卡,操持刀槍哇哇哇往上沖,如同閻王殿開了大門。他們與迎戰(zhàn)的壯丁們混成一團,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經常分不清你我敵友。殺紅了眼的時候,一鋤頭挖到自家人也是難免的??椿搜鄣臅r候,對著一個樹蔸大砍大殺也有可能。殺呵,殺呵,殺呵——殺你豬婆養(yǎng)的——殺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顆離開了身子的腦袋還在眨眼。一截離開了胳膊的手掌還在抓撓。一具沒有腦袋的身子還在向前狂跑。很多人體就這樣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紅色或淡紅色的鮮血,迅速噴紅了草坡和田土,匯入了干枯的溝渠……這一天夜里,特別安靜。
活下來的人似乎被遍地鮮血嚇蒙了,震呆了,已經不知道哭泣,已經沒有淚水。只有竹義家的媳婦瘋了,在寨子里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戲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異?;钴S,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嗚嗚亂叫,須毛奮張,兩耳豎立。它們也許太餓了,紛紛擠出門縫和跳越石墻,身體拉成一條直線,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溝里找到尸體,撕咬著,咀嚼著,咬得骨頭咯咯咯脆響。一只只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圓,打著飽嗝,眼睛紅紅的,在茅草中躥來躥去時鬧出很大動靜。它們所到之處都會有血跡。肉塊也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有時你去灶房,無意中搬開一捆柴禾,也許會發(fā)現(xiàn)柴彎里滾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者腳。
把人肉吃習慣以后,它們對活人也變得很有興趣,總是心懷叵測地跟著人影。尤其是見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異樣,它們就會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長長的舌頭活潑得像一條飄帶,一片水波,等待著什么結果發(fā)生。據說竹義家的阿公有次在樹下瞌睡,竟被狗誤認成尸體,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喚狗來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來了,嗅一嗅,又舔舔舌頭走了,似乎對糞便已喪失熱情。它們剛才聽到召喚,不得不來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過于趾高氣昂,顯得它們富貴并不忘舊情。